作者:城南贵糖水
克洛丽丝和沃尔什·卡勒完全是两个路数,不过,少女并没有刻意去宣扬什么,只是不想稀里糊涂给地精当枪使,成了他晋升路上的垫脚石,到时候,人们感激起来,就只会想到,以前有个叫卡勒的地精给了他们出路。
谁会记得其他讲故事的人?
“如果要成功,是不应带着功利之心,投机取巧的。”最后一句话,克洛丽丝意有所指。
沃尔什·卡勒只能保持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眼前的少女提出与他对立的观念,明显分走一些人的焦点,而这部分人,其实才是真正渴望虔诚的人。
这种隐有对立的局面下,摩修站了出来:“一截木头,它可以烧来成为暖人的炭火,也可以锯来作为使人向上的阶梯,我们不必在不同的处境下为同样的本质分出孰对孰错,适合的,永远是最好的。”他一下子消弭了克洛丽丝与沃尔什·卡勒所谈话题间的对立,接着说,“但万物殊途同归,我们接受圣父的指引,所要做的,便是不管走上那条路,都怀揣相同的愿景,行至正确的终点。”
摩修想不出沃尔什·卡勒那么缺德的传教点子,也不像克洛丽丝喜欢胡搅蛮缠地诡辩,但他中正平和、脚踏实地,说的话也铿然有力,比两个年轻人更有感染力。
年迈教士的讲经持续了两个钟头,结束后,人们排着队领完救济,陆陆续续离开。
克洛丽丝也在领餐,完毕后,摩修温和地看着她,问道:“孩子,想来慈恩院坐一坐吗?”
“您是说——”克洛丽丝表现出激动的神情。
“如果你愿意,慈恩院可以为你洗礼。”
“当然,我早就想聆听圣父的恩召了!”克洛丽丝欣然允诺,但心中却是沉沉的。
洗礼,是在灵魂内打上神灵的标签,拥有与神灵沟通的能力,这能力的强弱视虔诚、灵魂强度而定,并非不能抹除,甚至抹除后神灵也不一定能够察觉,但终究会留下隐患。
等于是该教会给圈养的小绵羊身上用水彩笔做个记号,洗一洗或者剃个毛就能弄掉,在庞大的绵羊基数下,随便走掉一只神灵也不一定就有闲心思给你数出来。
但如果表现得格外突出,没准睡觉都会被祂们托梦,唠嗑唠嗑时局。
虽然心中忐忑,但克洛丽丝早已预料到这种情况,也没有多么担忧,这方面的危险程度她是做足了功课的,唯一不确定的是,慈恩圣父究竟是怎样一位神灵。
似官方正神,主宰星辰教会的深空贤者就对信徒十分宽容,允许信徒有多重信仰,遇到邪神印记时,还会给他们的灵魂予以保护;而大地教会的神灵,与其说是温和,不如说佛系怠惰,祂把大部分权柄分出去,让好几个神殿自立门户,两百多年来几乎没降下任何神迹,教会教士在法兰国内横征暴敛也没有丝毫惩戒的举动,以至于晨曦神殿隐有后来居上的势态,因此,信仰大地母神同样可以拥有多重“信籍”,人家根本不在意!
可如果遇上太阳神……
抱歉,如果没有一点儿本事就想给太阳神戴帽子,就得做好汽化的准备。
在这样的顾虑中,克洛丽丝紧紧跟随着摩修,来到了慈恩院的府邸前……
174.在慈恩院
摩修带领着克洛丽丝以及其他十六位渴望受洗的信徒。
铁栅门后,是颇具哥特式城堡风格的宅邸,尖耸挺拔,在一众低矮的联排房屋的衬托下显得鹤立鸡群,但相较于不夜城其它地标性的建筑物,慈恩院的宅邸并非那么显眼。
宅邸旁是一座教堂,受洗后的信徒有资格在此礼拜,附近的济施棚每日都会供应足以吃饱的一日两餐。
这里不如西姆庄园有着大面积的园林和花圃,宅邸后是一片田地,地里栽种着无需光照、富含淀粉的薯类植物,克洛丽丝隐约感觉到地脉中能量的流动,似慈恩院借用了飓风岛灵脉的源力。
只是,这样的效率终究不如光照。
适量的阳光在神秘特性意义上,会给生命带来更充沛的活力与生机。
因而能被阳光照晒的荒原层,堪称下界的粮仓。
不时有信徒在庄园里穿行,遇到摩修一行时,他们谦卑地低下头去,划三角祷告:“圣父慈恩。”
摩修则微笑着一一回应。
哥特城堡式的宅邸内部回廊环绕,地形复杂,在跨越黑与白、光与暗错综交汇的大门是,克洛丽丝灵魂传来悸动,仿佛在隐约中被什么扫过似的。
沃尔什·卡勒雀跃地膜拜:“犹沙利亚!”
他此刻十足虔诚,亲吻着门槛,按部就班做完之后才起身,目光纯澈,仿佛心灵都受到净化。
克洛丽丝不敢无动于衷,她闭眼默念祷词,然后带着朝圣的姿态,跨入其中。
一楼厅殿内,正中央塑着赤身的男像。他一半的脸是肃穆神圣的,一半的脸则扭曲拉扯、如风沙一般往远处飘散。
他一手托着倾斜的、未置任何物品的天平,一指朝往远方,肩胛被风沙的轨迹撕裂,里面爬出宛在胎中、栩栩如生的红色婴儿,
其完美而矫健的肉躯上生满一张张脸,仿佛众生万相。他们的口中不断溢出鲜血,那血汩汩涌落,其座下男男女女匍匐仰面,翘首吮舐。
“犹沙利亚……”克洛丽丝呢喃自语。
她无法辨别雕塑所用的材料,那撕裂的轨迹似狂风卷沙,却被莫测的神秘给定格,恍若动态、又仿佛静态,散发着摄人心魄的圣洁和诡异,矛盾得令人心悸。
无需谁来言述,克洛丽丝知道,那就是慈恩教会的第一位圣徒,犹沙。
忽然,城堡高处有呓语穿透砖石,忽而嘈嘈切切仿佛喧闹的集市,陡然间,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爆发,在大厅回响,绝望的哭嚎在三秒钟内陡然熄灭。
只倏的一下,一切犹如浮光掠影。
“是奇法在为新人洗礼,”摩修摇了摇头,说道,“随我来吧……”
“不,不,不!”一位惊恐的待洗信徒叫嚷道,“我要离开这里,我不想受洗了,你们一定是和那些吃人的屠夫一样,把我们骗进去然后宰掉卖(肉)!”
“史达夫,我们最终,本就要献出骨肉和鲜血来,否则不得以褪下罪孽。”摩修慈蔼地说。
他这句话拥有丰富的宗教寓意,可听在惊恐之人耳中,又是另一番含义。
“我不信教了,放我离开,我要走,我要出去!”史达夫连滚带爬,往门外夺路而逃,他摸寻城堡外路灯笼罩的光晕,那光与雾触手可及,可在他指尖触及的一瞬,世界忽然黯淡了,大门离奇合上!
他呆滞地触摸着门上的金属浮雕,那一丝一线的轮廓似乎扭曲起来,原本欢脱诱人的天使忽然变成面目畸形的魔鬼,腐烂的肉块和鲜血融化脱落,像搅拌机一样,碎成渣滓的肉沫似乳脂从中渗出。
史达夫错愕地转过身,他看着众人,看着摩修,惊恐地瞪大眼眶,眼珠鱼目般滚圆突出,逐渐在血丝中发红的瞳孔映出驳杂的虚影,似看到什么离奇之物,又似乎,是眼球内的积液溢出,显得无比浑浊。
他缓缓跪坐在地,朝雕塑的方向高举双臂:“犹沙利亚!”
“咚!”
忏悔的声音在黑白辉映的地砖响起,他的颅骨裂开,地缝被染成血红色。
克洛丽丝冷眼旁观这一幕,面无表情。她望着大门外敞亮的路径,路径尽头的铁栅门还隐有难民翘首的身影,少女如何也不明白,那人为何忽然停下,又为何忽然转身自杀。
难道那门限制着人的进出么?
很快,她看到史达夫的尸体缓缓下沉,血肉不再,地砖干净如新,只是多了几条浅黑近灰的纹络。
这一幕吓到了很多人,但他们不再愚蠢到逃跑,而是诚心念诵起经文,恳求圣父宽恕自己的罪孽。
“莎琪玛?”摩修微笑开口。
“这是……”克洛丽丝咽了咽津液,“圣父的惩罚吗?”
“是恩赐,”摩修用克洛丽丝的逻辑说道,“圣父聆听了他的心愿,他将永远离开,回归主之怀抱。”
“对不起,摩修先生……”克洛丽丝表现出害怕的情绪,这次不是伪装,任谁都会对此感到毛骨悚然,她急忙道歉,“是我不够虔诚……”
“好了,我知道第一次遇见这样的事情,的确会让羔羊们感到害怕,你不必介怀,我们是应该保持敬畏之心的。”摩修安慰道。
克洛丽丝点了点头,开始不断确认自己的精神状态,她不敢思考过于深入的东西,也不大敢在这个时刻默背慈恩院的经文,而是在脑海半虚半时地回忆着在妓院打杂的点点滴滴。
这是她与莎琪玛所重叠的经历,不涉及任何超凡事件,即便被人探知也没有可以引起怀疑的地方。
“莎琪玛,”摩修带众人拾级而上时,忽然问,“你最本真的心愿是什么?”
最本真的心愿?
克洛丽丝真不知道如何回答,又不敢在这种情况下撒谎。
是和夏夏一起生活呢,还是和伊洛娜去过养尊处优的日子,亦或者强大到让任何人都不能欺负,以及……狠狠报复维罗妮卡那个婊子魅魔的羞辱?
她觉得都很不错,可最本真的心愿不像是多选题,克洛丽丝真的担心这个问题涉及什么规则之力,必须为了某一个愿望放弃其它。
“我不知道,”克洛丽丝忐忑的说,“我有罪,摩修先生,我心有杂念,不够虔诚,真的很难取舍……”她又反问道,“先生,你最本真的心愿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摩修平静地笑了笑头,胡须下掩着微笑,“但是,无论它是什么,莎琪玛,你要记得,在面对它时,要永远保持敬畏之心,不逃避、不耽溺、不怠惰、不贪婪……”
175.预兆(三)
摩修带着信众来到洗礼的地点,省愿厅。
厅内浮雕堆砌、壁画精美,门后所朝的,是一位慈祥而悲悯的丰腴女人。
摩修从壁龛中取出精致的水晶小瓶,将里面混杂着斑斓粉尘的乳白精油倒入香炉内,他着手微微摇晃,醉人的芬芳渐渐在厅内弥漫。
香炉边置着一盆丝滑的透明溶液,信徒们排着队,摩修在穹顶的折光下肃穆神圣地念诵经文,然后食指与中指蘸出盆中的溶液,敷于信徒的眉心。
受洗之人的眼神逐渐迷离涣散,他们的嘴角不自觉地扬起,那笑容似乎意味着幸福。
“致幻……?”克洛丽丝嗅到香炉散发的熏香,她没有屏息,任由那些烟雾涌入鼻腔,在吸入的一刹那,她的脑海眩晕起来,意识不再十分清醒。
这时,克洛丽丝缝于胸肋间的【安息之珠】发挥了作用,少女感觉自己的意识被割裂成两个部分,表层的一部分恍惚迷离,里层的一部分则在理性中绷紧最后一根清醒的线。
不是致幻……
克洛丽丝很快分辨出来。
是梦。
她微笑着走到摩修跟前,少女对于现实的感知也变得格外微弱,仿佛隔着一层幕帐。
摩修究竟诵念了什么,自己也听得不太分明,只是任由教士将那溶液蘸在眉心,渗入灵魂,而后影二十一引导着她,在一排椅子上坐下。
克洛丽丝似乎知道自己在做梦,又似乎觉得,自己所谓的“知道”,才是梦境潜意识的反馈。
意识的割裂感比进入维罗妮卡塑造的集体梦境更强烈。
克洛丽丝看到了夏夏。那是一座山间小镇,有和煦的暖阳和田园风光,夏夏陪伴着她,两人却没有一次交流。
一个风华正茂的女人走过来,她一身戎装,温柔地俯下身抚摸着夏夏的粉色发辫,远天的汽笛忽的响起了,天空停泊着钢铁巨兽,那似乎是远征的号角,正催促女人离开。
最后,偌大的宅院只剩夏夏和一位老迈的女仆。
“克洛丽丝,夏夏今天很好。”
少女似乎听到这样的对话,她陪着孤零零的小动物在房间读书、玩布偶、写字画画,却像一个幽灵,只是被动地观赏着一部影片,从未想着去主导什么,也从未想着说一句话来。
晴朗的一天,老女仆带着夏夏去教会学校念书,克洛丽丝很高兴,想着小动物终于可以过上正常人的童年,只是,她似乎看到教室里的其他小孩在发笑的。
笑她的口音,笑她的耳朵。
那毕竟是精灵的特征。
想要交朋友的夏夏被孤立了,孩子们追着唱起欢快的童谣,小动物却在前边往家里逃。
最后,小动物缩进被窝里,抱着怀中黑头发的布偶,哽咽着说:“克洛丽丝,不用担心,夏夏今天也很好……”
“不对!”布偶忽然咆哮了。
夏夏猛然惊醒,她望着窗外环形的皎月,又看了一眼怀中的布偶,有些迷惘:“克洛丽丝……”
新的一天,她要在笑声中继续上课了。
克洛丽丝觉得自己的牙根都咬出血来,她想要放纵暴怒,把教室里所有小崽子用线削成肉泥,但割裂的理智又似一根线,永远令她悬崖勒马。
是梦的……
是的,她想和夏夏在一起。
“你们看,她在哭耶——”
克洛丽丝的眼眶陡然红了,梦境像是染了一层血色。
她的脚步像铁刃摩擦在金属上,声声刺耳,恐惧的尖叫此起彼伏,哭泣的小孩被掐着脖子拎起来,刚刚踏入教室的修女吓得衰落一地教案。
“克洛丽丝……”那似乎是欣喜的、无助的、又请求的呢喃。
这时,克洛丽丝想起摩修的话来:
不逃避、不耽溺、不怠惰、不贪婪……保持敬畏。
敬畏。
这时她为所欲为的梦境,又为何需要敬畏呢?
这难道是信神的考验吗?
陡然间,克洛丽丝抬起头来,小岛似沙盒般被掀开天空,世界之外,是一尊无比高大的人形之物,祂千面千首,每一根羽翼都缠绕着一个梦境,每一只胳膊都拖着迷惘的人影,祂脚下踩着地狱,头上是至圣的、无限的光,仿佛宇宙中彷徨的星体。
那无限的光后,似还卧着一个宛若银河的巨梦,而这尊天使,只是在巨梦中占据一隅之地。
祂的胸肋打开,蠕动的囊泡发散着万千梦境的声音,而自己只是当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摩修……”克洛丽丝低语道,“你究竟要我做什么……?”
摩修为何会单独提醒自己呢?
因为看好她的天赋,还是洞悉了她隐藏的秘密?又或者仅仅是率性而为?
若没有摩修的提醒,她或许会迷失、或许不会。
那天使照应着前路的光,催促着她纵情纵欲——杀了他们,杀了所有人,让夏夏永远呆在自己身边。
这似乎的确是她本真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