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门回忆录 第458章

作者:一隅屋檐

第九十章 疤痕

  陈默看着一副被戳中心思的狙击手骂骂咧咧带着他傻愣的徒弟离开。

  他心里的想法几乎都表现在了脸上。

  陈默想,要是狙击手能再稍微坦诚一些,没那么……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傲娇,可真够恶心的。

  要是狙击手没那么傲娇,大抵乌鸦不会时常用各种古里古怪的话来挑拨他的敏感的神经,他也不会从哥伦比亚离开,千里迢迢跑到萨尔贡加入什么狗屁怪人小队,走哪都不着人待见,和他们这群没血没泪,没心也没肺的祸害厮混在一起。

  说不准那天一次任务下来,他们就齐齐成了萨尔贡黄沙里被埋下的一具具尸骨,一个小队的人整整齐齐谁也不少,最后变成黑钢谈判桌头多出的一笔筹码,轻飘飘从员工档案划去名字,就好像他们这几人从来都没存在过一样简单。

  陈默觉得也许到了那种时候,他们唯一还能安慰自己的就剩下走在通往地狱路上的不是自己一人,至少还有个伴儿,至少等到地下那段路上,他们还能勾肩搭背互相嘲讽彼此还活着的时候最后死前出的洋相,兴许连死的谁更惨些都能拿出来比较。

  虽然这些事没有真正发生,但陈默有种直觉,他们一定会那么做,术师还是那副阴沉的样子,走在小队最边缘的角落里,乌鸦大概会在独眼狼一幅极不情愿的表情下勾着独眼狼他的肩膀,而灰熊就在一旁看着,至于自己这个队长,大抵会站在术师旁边,某种情况下,他其实很关心小队的内部关系,起码那能让术师看着不那么孤单。

  如果真是那样,通往地狱这件事也变得不再让人觉得可怕,陈默想,但比起一起走向那个可笑的结局,陈默还是更偏向现在,哪怕怪人小队已经成为了一段过去的历史,但他和他曾经的那些队友,在未来,也还会遇到更多新的人,新的事,发生更多只属于她们自己的故事。

  没什么是比现在这种模样更好的了。

  虽然陈默偶尔也会怀念,可他从没想过要回到过去,因为即使回到过去,重头来过,除了将过去艰辛坎坷的路在走上一遍,再去体会一遍曾遇到的苦难以外,他想不到对自己而言回去还剩下什么。

  他没有遗憾。

  交叠的两柄武器安安静静的摆放在角落,当午后阳光穿过薄薄的白色窗帘斜着落进屋内,那布满深浅不一划痕和磨损去表面漆层的黑色剑鞘就安静沐浴在温暖的阳光里。

  坐在床上的陈默有些出神。

  出神中窗外乌萨斯的天光明媚灿烂的好像许多年前那个午后,有白色的云飘过辽阔高远的天空。

  这里没有龙门的高楼大厦,这里也没有孤儿院的狭小天空,这里有一片树林,树林里却再也找不到有一株玉兰与橡树,陈默自己的记忆里也找不到那些,他的记忆里对它们所留下的仅有不舍,不舍却不再眷恋。

  结晶纪元1093年10月11日

  就这么平淡的过去了三个月,离陈默与塔露拉重逢再到来这里就这么无声无息过去了快一年的时光。

  陈默从没想过时间原来可以过的这样快,快的仿佛人一不留神就又到了冬季,快的仿佛还没发生多少事就已经又过了一年春夏秋冬。

  阿丽娜的感染者教育小组,现在应该叫做感染者课堂,他们有了新的教室,现在基本上整个营地的战士都成了阿丽娜的学生,当然,老师可不止阿丽娜一个人。

  这让陈默想起了一些相似的过往,想必塔露拉也不会对此陌生。

  一群没教过人,甚至都没上过多少学的感染者就这么稀里糊涂成了一名老师,就这么仿佛拥有某种使命感般要去教导其他人知识和道理。

  陈默觉得挺好的,只是阿丽娜还是不够自信,不如说这姑娘谦虚过了头,她好学认真,又有着和大多数感染者不同的一点,她会思考并在某些方面有着超出常人理解的执着,而这种执着即使是塔露拉也不能说服。

  南下的探索还在继续,偶尔盾卫们与爱国者也会带着小队离开,通常情况下,他们会出去一到两周的时间,而这时候塔露拉也会带着感染者们从营地里出发。

  他们是没法闲下来的。

  挂在开会那件长屋墙上的地图越来越清晰,上面明确标注了这段时间以来他们与各地感染者聚落与集群取得联系的成果,从南到北,渐渐汇织成一片越来越庞大清晰的网络,那网络便成了塔露拉理想的全部,成了今后乌萨斯感染者将要迈向的方向与他们的未来。

  塔露拉脑海内的构想越来越清晰,他花费在开会上的时间也越发多了,陈默喜欢看着那个自信的小塔对着感染者们侃侃而谈的模样,她的声音总是铿锵有力,她的目光在望向感染者们时总是带着深厚的热切,热切里是对她对未来的展望,是她想要终其一生去实现的远大抱负。

  陈默喜欢这样的塔露拉。

  喜欢她的自信与热切,喜欢她身上的正直与乐观,她喜欢那姑娘在找到自己理想后眼里明亮的光,喜欢当夜晚篝火的火光映照在那头银发上,仿佛将她染成了亮眼的金红。

  陈默没法不喜欢那样的塔露拉,却也没法去阻止当她喜欢上眼前这幅模样的塔露拉时她会离自己越来越远的事实。

  不如说陈默没想过去阻止,不如说塔露拉能变成现在这幅模样她必须承担很大的责任。

  也许有时就是这样,当你喜欢的姑娘在坚定追逐自己的理想的时候,摆在你面前的不是劝她回头,而是去帮她。

  也许你什么也得不到,可人也总不该是为了得到才决定去做某件事,可这世上也有许多事,其实无所谓得到。

  那座修建在立营地三公里外的小型电厂也快到了完工的时候,本就没有多大的河流,三个多月的时间足够感染者们将它变一番模样了,值得一提的是,盾卫们在修路这方面似乎很有天赋,他们仅仅用了半个月不到的时间,就将原本从营地到河流的那段小路开辟了好几倍宽,不过这要比起修建一座移动城市而言还是差的太远。

  营地里的终极梦想是在今后修建一座属于感染者自己的移动城市,和这个远大的前景比起来仅仅是开辟一段道路就显得太过微不足道了。

  也许还要五年,十年,或许更久,才能在北方的雪地上看到一座由感染者亲手开始搭建的城市,也许等到这座城市完工还需要再过十年,二十年,也许到了那时,原本营地的许多感染者都已撑不过身上的病情而离开。

  但陈默知道,只要塔露拉他们没选择停下,只要乌萨斯对待感染者的方式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只要人们没忘记,那天就迟早会到来。

  不在乎有多远,也不在乎有多久,这群不被这片大地所衷爱的人,他们也能拥有一个属于他们心目中梦寐已久的家园。

  和这些一比,陈默忽然觉得自己心里那点小小的感情太过渺小了,他不该也没法从这些感染者身边抢走塔露拉,就像小时候被人爱着的那个男孩,等到他长大了,他也该去做些爱着别人的事。

  陈默不是救世主,他当然不是,但只要人们想,他们愿意,其实他们每个人都可以是救世主,哪怕他们所拯救的不过是自己那个小小的世界。

  他就这么融入了这个感染者所建造起来的新家,用了将近一年的时间去成为他们的一员,用了将近一年的时间,将这片流离的感染者营地变成现在这幅模样,让他们渐渐有了去追求和实现自己理想的基础。

  如果有命运的话,这大抵就是命运了罢。

  命运让塔露拉和陈默以截然不同的道路开始了他们长大的生活,命运让陈默进入黑钢国际,令他来到卡兹戴尔结识萨卡兹们,令他在多年以后的维多利亚与陈重逢,于是后来他来到雪原的原因和目的因此悄然发生了些许变化,也是因此再后来,当感染者们得不到任何援助只能任凭自己流离艰难的在荒芜的雪地和乌萨斯的巡视下求活的时候,他身上恰好有着能缓解他们困境的唯一方式。

  于是多年后,在乌萨斯这片广袤的土地上,陈默的命运再次因为感染者而与塔露拉交织在了一起,于是多年以后,那些原本他的经历,因为这片土地上的感染者而终于连成了一条紧密的线,线的尽头,系在乌萨斯这个小小的营地里。

  似乎过往所做的一切都为此而找到了源头,似乎过往所做下的一切,都因为某只德拉克而被赋予了新的意义。

  陈默望着身后逐渐远去的村庄,在夜色里,他骑上了营地的载具,冷风扑面而来,风里夹着些许霜尘,挡住口鼻的围巾在呼啸冷风中拍打肩头。

  那枚黑色的通讯器不再闪烁了,它只留下一个坐标,一个位于北方的坐标。

  陈默终归是要再去见他一面的。

  一些多年前的恩恩怨怨,一些涉及到如今营地的问题,他要去问个清楚,他们之间还差一次了结。

  没能注意到身后不久跟上的另一道身影,离开营地后渐渐被淹没在漆黑夜色里。

  10月15日

  5:15P.M

  天空阴沉的可怕,伴随着远处隐约响起的雷鸣,乌黑的云层堆积在低空,风里也带上了湿润的气息。

  远处视线尽头那块峡谷越来越近【@&

  高大厚重的墙壁是灰黑的颜色,远远没有记忆里那般深沉,只是上面留下了许多被风雨侵蚀的痕迹,仿佛与后方的山壁融为一体。

  陈默再也想不起当年踏着能淹没自己膝盖的积雪与风雪,紧跟着前方身影踏入其中时,那时的自己心里是种什么感觉了。

  但他知道现在的他很平静,平静于他再也不是那个能任由别人轻易涂改自己人生的孩子,平静于时隔多年以后,这块被埋藏在记忆深处的高大【黑墙】再也不能成为他人生中最深沉难过的坎坷。

  他解开系在脖颈的围巾,取下载具上携带的针剂。

  尖锐的针口刺破皮肉,淡红色液体融入血管,伴随血液流淌,陈默轻呼了口气,将空去的注射器扔在脚下。

  从载具后抽出两柄长刀,踏着夜色前来的最后一抹天光,在电闪雷鸣的轰鸣中,他再次踏进了黑墙的大门。

  那一幢幢过去熟悉的建筑,一扇扇生锈的铁门,一点点已经模糊到快要忘却的记忆片段,都随着脚步而渐渐变得清晰。

  013曾在这里接受训练,他在这里学会了该怎么用手里武器活命,在这里学会了该怎么和素不相识的人以命相搏,在这里学会这片大地并不如他原本想的那般善良。

  陈默没去看胸前的那块印记。

  即使不用去看,他也知道,它还留在哪儿,那个代表他在这里唯一身份的标志,那个他曾唯一也仅剩下的东西。

  地狱,也许不该这么说,因为人间是没有地狱的,人世间只有比地狱更可怕的地方,它溟灭人性,它没有良善,它唯一能让你认清自己的就只有伴随呼吸涌入你胸膛肺叶的空气与你贪婪急促的呼吸。

  直到有一天,你对此已然习以为常,直到有一天,杀人这事成了你的一种本能。

  陈默停在了那处广场。

  他看到那个黑色的身影站在广场中央,他背对着自己,又随着脚步声而缓缓转身,依旧是那副覆盖全身的黑色打扮。

  “来的很快。”他这么说,声音低沉,却在只有两人的黑色广场清晰可闻。

  陈默停下脚步,停在离他十几米远的地方,这个地方足以令他们应对对方,并以命相搏。

  “你挑了个好地方。”

  他略微沉默,视线落在陈默提在手里的武器,又看向他。

  “你怀念这地方吗?013。”他这么问,又说:“我很怀念,我也记得这里发生过的所有事,一闭上眼,脑海里就总会浮现当年的场景,当年的你和……我,到死也没法忘记。”

第九十一章 旧事重提

  【人们相信,且比起别人口中的事实更为相信自己的臆想或者猜测,越是无知的人越是如此,他们不愿意去思考所谓真相,而一味盲从于大多数的意见和看法,这样的人是不可理喻的,但这样的人却也最好引导,因为他们本就不够坚定。】

  ——————

  故地重游的感觉如何?

  当面前被一袭黑色所笼罩的人开口问出这句话时,陈默心里并没有因此而冒出任何想法。

  仇恨,怀念,或者多年以后的释然。

  都没有。

  黑墙对他而言早已不仅是一个名字,它是一段记忆,一段难以忘记与舍弃的记忆,多年以前初到哥伦比亚的那段时间里,他也是如此,每当闭上眼,眼前总会浮现出黑墙的画面,浮现出那座藏在山壁深处里的黑色广场,那间灰色宛如囚牢的宿舍,夜里除了呼吸安静的什么也听不见,偶尔有锁链碰撞的声音响起,又很快被淹没在寂静里。

  剑鞘立在地面,陈默的手缓缓攀上剑柄。

  这动作落在内卫眼里。

  “你该多一点耐心。”他平静的说。

  “我来这里不为叙旧。”陈默回答。

  “哪怕是曾经的朋友?”内卫问:“上次匆匆一别,我以为这么多年没见,我们可能会有许多话能谈。”

  他说,看着陈默冷漠的面孔,又仿佛像是想起了什么。

  “噢,我忘了,你一向不喜欢和人聊天。”

  陈默只是望着内卫,他们彼此对视着,内卫那让人看不清面容的黑色头盔,随着呼吸在身后软管内流淌的暗红。

  陈默抛出那枚黑色通讯器,在半空中,被内卫抓在手里。

  他甚至没去看一眼。

  “怎么讲?”陈默出声,他握住巨阙剑柄:“……先谈还是先打。”

  “看来上次没能把我留下你很失望?”

  内卫说,他看着按住剑柄的故友,他没去触碰腰间鞘里猩红的长刀,声音依旧低沉沙哑,从可怖的黑色面具后流露。

  “你对我的话信了几分?”他又问。

  “一分也无。”

  “啊,是你的性格,唯独这点不使我对你陌生。”

  内卫没有惊讶,依旧平静,仿佛早猜到会是这个局面,因此并不感到任何意外,甚至最后带着些许欣慰。

  “上次你伤势颇重,我也对你展露出的那股诡异力量带有忌惮,但这次你的伤好,身上再度流露出来的气息却变得比上次更加衰弱。”内卫望着陈默说:“看来与科西切之女和感染者的交集,让你疲惫不堪。”

  “牙尖嘴利救不了你的命。”

  “你真想和我动手?”内卫问,他环视了一眼广场。

  陈默没有回答,他缓缓抽出巨阙,雕刻蓝色剑纹的炎国剑器锋利剑身暴露在腐朽的空气里。

  内卫望着那柄剑,他深知那柄炎国风格的武器并非常人所能拥有,他也深知,在他这位曾经的故友上也发生过与他不同但类似离奇的经历。

  面对指向自己的剑刃,内卫没有任何动作,以至于拔出武器对峙,或者警惕后退。

  他显得从容而坦然。

  “我上次就该警告过你需要警惕科西切之女。”他说。

  “你可以试着把当时的话说的再清楚一些。”

  “如何才算清楚?”

  “比如科西切是什么,比如……塔露拉是他的化身,是你口中所谓邪恶谋划的载体和容器。”

  “假使我不愿开口……”

  “我不指望你开口。”

  “……”

  “……”

  他们忽然同时沉默下来,沉默中两对视线在这个曾经再熟悉不过的故地凝望彼此,他们曾在这里被人将两条陌生的性命捆绑在一起,他们曾可算得上是生死与共,哪怕这并不是出于他们彼此的本意。

  可自从那条生锈被血痂凝固的铁链解开后,这里只活下了一人。

  陈默忘不了,忘不了锁链解开的那天,他心里却被系上了一条更沉重的锁链,忘不掉自己亲眼看着那双蓝色的瞳孔在视线里渐渐灰暗,扩散。

  就像013成为了陈默的刻痕一般,死而复生的人是否也遗留着过去的影子,是否从这里出去后,那个乌萨斯大男孩就像龙门的陈默一般,永远的死在了黑墙阴冷黑暗的最深处。

  陈默不敢不去这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