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门回忆录 第685章

作者:一隅屋檐

  可他终究还是驱逐了那个可怜的孩子。

  没有杀他,或许是因为愧疚,也或许只是有人让他没有脸面再去下手。

  两个人的死,换来了魏彦吾的仁慈。

  他只是将他赶出了龙门,让他自生自灭,不再过问,他不能否认,自己一看到他,联想起他体内流着谁的血就感到厌恶。

  魏彦吾很清楚这片大地的残酷,即使他身体里流淌着大炎最至高无上的血脉,即使他真的是那些东西的血肉拼凑出的生命。

  但他也很难活下去。

  可他活了下来,又一次,再一次超脱了魏彦吾的预料,魏彦吾有些摸不准了,但并不妨碍他利用这个祸端所剩下的价值。

  他不明白自己是什么,他也不明白他的出现让魏彦吾再次生出了除掉他的念头,所以他派出了苏离去监视他,随时杀了他。

  但他终究没有这么做,而苏离也隐瞒他对自己和龙门的不满,替他遮掩。

  也许是因为那孩子的执着,因为他对陈和小塔的感情,让魏彦吾想起了他的结义兄弟,想起了那两个甘愿赴死的人。

  魏彦吾明白,他们终究是两个人,至少他并没有让他们死的不值,他始终记得自己的名字叫陈默,也始终记得他们。

  但这还不够,魏彦吾从不轻易相信任何人,他还需要证明,向自己证明。

  可能从那时起,魏彦吾心里的谋划就悄然发生了改变。

  如果是他,说不定愿意去救出被科西切蒙蔽的塔露拉。

  如果是他,说不定能成为那个背负起弑亲之人罪名的人。

  如果是他,说不定能改变这些年犯下的错误。

  他没有让人失望。

  他继承了来自父亲的才能,来自母亲的温柔,这片苦难的大地没有改变他,让他陷入沉沦。

  他还可以选,他也确实这么选了。

  他选了去大炎,去接受自己命运,去反抗自己的命运,去成就感染者们的理想,去弥补因他的诞生而产生的错误。

  他这么做了。

  他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他始终背负起了他所因承担的罪恶,他也背负起了这段从二十多年前起,因给予他血液和生命的人害死塔露拉的父亲和她们的母亲所诞下的恶果。

  他和她们的相遇,从一开始就是因缘巧合,到最后命运弄人。

  因他而产生的化不开的恩怨,爱恨,因果报应。

  他在弥补,也在偿还。

  推着他向前走的,是命运。

  他妈的命运。

第一百四十六章 因为我们都成不了好人(七)往事

  近卫局总部大楼,龙门最高行政长官办事处

  门前,陈深深的吸了口气,缓缓吐出。

  她的手指轻轻搭上赤霄的刀柄,又微微松开,这些年来,只有这柄锋利的武器,能在她工作感到烦躁时给她带来些许宁静,不再那么迷茫。

  陈推开大门。

  魏彦吾坐在宽大屏风之后,他似乎早已预料到自己到来,那张脸并没有出现意外,平静的可怕。

  脚步声在安静的装潢奢华的办公室响起,又停下。

  陈凝望着魏彦吾,魏彦吾也在看着她。

  高大的落地窗外,狂风暴雨中龙门市区亮起的万家灯火在雨幕中朦胧不清,依稀能听见雨点的拍打声。

  这一幕似曾相识。

  两年前,从乌萨斯回来的陈拖着精疲力尽,伤势未愈的身体也曾在同一个地方做过相同的事情,只是和那一次不同的是,这次陈不会再对着魏彦吾拔刀,不会再用利刃指着他逼问。

  没有人比陈更清楚魏彦吾的实力。

  陈精湛的剑术由他传授,赤霄曾是他的佩剑,世人只知龙门的长官是魏彦吾,却不知魏彦吾究竟有多强,没有人见过他出手,自然,也没人能逼迫他,至少武力不行。

  陈没有失去冷静,尽管她的心情如翻江倒海般纠葛愤怒,但,她没有失去理智,她的大脑让她做出了最正确的判断。

  她不是来行凶的,也不是来复仇的,她只是来求证事实的真相,被魏彦吾掩埋起来的真相。

  “你很冷静,看来两年前的经历的确让你受益匪浅。”魏彦吾平静的凝望着陈,目光中不乏欣慰。

  “你没有一开口就向我质问,因为你知道这不会有什么用。”

  陈不得不承认,魏彦吾说的说事实,他不愿意说的,在这座城市里没人能强迫他,即使将刀刃横在他的脖颈上,他也不会透露半个字。

  “如果这能让你开口,我很乐意这么做。”陈说。“但我已经不是那个任你拿捏的小女孩了,魏彦吾,我有权利知道事实的真相。”

  “你去见过塔露拉了?”魏彦吾问:“她都和你说了什么。”

  “很多。”陈垂下目光,语气低沉:“很多我连想不都不敢去想的事情,你早就知道,你知道但你什么也没有做。”

  陈抬起头,往日里魏彦吾留给她的沉稳,将一切都掌控在手中的深刻印象渐渐随着陈的话语崩散。

  她嘲讽道:“原来你也会低头,原来你也会被人逼着不得不做出选择!”

  “是谁让你产生了我不会的错觉?”魏彦吾反问。

  没有因为陈的嘲讽而有任何动容,那张脸上仿佛出现了短暂的追忆,他沉默了一会。

  “我不是无所不能,我也会被人逼的走投无路,不得不做出抉择,但我不会后悔,也不会求谁来原谅,我犯下的错,我会自己承担。”

  “你拿什么来承担!”陈终于忍不住质问道:“你甚至不敢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抹去名字,抹去踪迹,抹去命令,遮掩住你所有的行为,这就是你用来承担的方式?魏彦吾,这真是我这辈子听过最好笑的笑话!”

  魏彦吾没有反驳,在陈的质问后,这个男人依然保持了沉默。

  “好,我就开门见山的说——”陈深吸了一口气:“是不是你杀了塔露拉的父亲?!是不是你逼我们的母亲嫁给那个懦弱的男人?”

  “看来她真的全部都告诉你了。”魏彦吾凝视着陈。

  “是啊,我知道了。”陈轻轻笑了,笑容里满是嘲讽:“掌控龙门一切的魏大人突然发现,自己掩藏多年秘密,竟然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

  “是塔露拉告诉我的。”陈的笑容平静下去:“当然,塔露拉所知道的一切,本来就没有几个人知道。”

  “你会恼怒,只是因为你发现这可能会再次威胁到你的统治,科西切,从始至终都是你的恶梦!”

  魏彦吾没有回答,他只是看着陈,红色的双眼里酝酿着一种复杂的情绪。

  “而你对塔露拉从来没有哪怕一点点歉意,对吧?”陈问:“因为你是她的杀父仇人!所以你什么都没有做!”

  “你想知道塔露拉是怎么想的吗?”

  魏彦吾还在沉默。

  陈似乎在发泄,发泄自己的不满,发泄自己的委屈和痛恨。

  “她当然会恨你,恨这座冰冷的城市,但她对你的恨比不起她的理想,你早就被她抛弃了,只有你自己,只有你自己还沉浸在这个噩梦里,听到这个消息的你,是不是忽然感觉轻松了许多?”陈咧起嘴角冷笑:“原来她已经不恨杀掉她父亲的你了。”

  记忆开始闪现。

  陈的脑海内浮现了那幢压抑的几乎让人快透不过气来的陈府。

  【你得不到我的爱,一点也得不到。】

  【对不起,对不起,但我无法忍受你,光是看到你,我都恨的想要挠破自己的胳膊。】

  【你们都让我无法忍受,我太自私了,我确实没办法再坚持下去了。】

  【你们会明白,总有一天,要恨就恨吧,我恨你,你也恨我,那是最好的。】

  脑海内的记忆,终于点燃了陈的无奈和不甘。

  “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是个晴天,那天晚上没有月亮,只有几颗星星,老头抓着塔露拉,站在断桥那一边,而你的背后……沾满了穿着黑色雨披的人,就像今天我遇到的那群人一样。”

  “你又想做什么,魏彦吾!你又想做什么!”陈大声咆哮道:“你做的还不够多吗?看看你都做了什么!”

  急促的喝问让陈的呼吸变得有些剧烈,她的胸膛起伏着,仿佛压抑着内心的愤怒,失望的眼神看着一言不发的魏彦吾,双肩因激烈的情绪在轻轻颤抖。

  延续了好几秒的安静后,魏彦吾终于开口。

  他看着愤怒的陈。

  “你对我为龙门所做的一切,几乎一无所知。”

  塔露拉的父亲,那个男人。

  【老魏,我们是那个……你们怎么说来着,结义兄弟?】

  【所以她和我的女儿就拜托你了。】

  【唉,感觉和你说这些是多此一举,你总不能连自己的妹妹都照顾不好吧?】

  【女儿的名字我已经取好了,就叫……塔露拉。】

  别太放在心上,我都明白。

  我全都明白。

  “别把自己说的那么高尚!别让我瞧不起你,你不就是那种为了自己的目的什么都可以牺牲的人?”陈问:“这次你又想牺牲什么,牺牲谁?”

  陈的气势忽然垮塌下来。

  “你牺牲了塔露拉的父亲,我们的母亲,你牺牲了他,你还有什么不可牺牲的?”陈自言自语的说:“我没想到,两年前我早该想到……二十年前,陈默会忽然从孤儿院离开,塔露拉会被带走。”

  “我后来一直在想。”陈的声音低的仿佛呢喃:“我一直在想,如果当初他没有走,塔露拉会不会留下来,她会留下来的,只有那个人才能改变她,我都知道,毕竟他们那么熟悉,塔露拉那么依赖他,就算是为了他,塔露拉也会留下来,因为这座城市里,唯一一个愿意陪着她的人还留在她身边。”

  “可你还是把他夺走了。”陈抬头看着魏彦吾:“你本来可以改变这些,可以做的更好,但你没有,你本来可以让他们都留下来,你怕了,魏彦吾,你在害怕什么?”

  “你还准备把这些秘密隐藏到什么时候,直到你进坟墓的那天?”陈说:“真相永远是真相,你做过什么,终究会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痕迹,你无法,也不可能当做无事发生,哪怕你掩埋了一切,可你做过。”

  “我唯一做错的事,就是当初将他和塔露拉放在同一间孤儿院,放任你们接触。”魏彦吾叹了口气:“这是我这辈子做的最蠢的选择,而让我没有预料到的是,到维多利亚留学的你,肚子里会带着他的孩子一起回到龙门。”

  “我应该在见到他的第一刻就除掉他。”魏彦吾说,他的声音里终于透露出一丝老态和疲惫:“可他有位好父亲,一对愿意为了他放弃自己亲生【&

  【吾兄魏彦吾敬启】

  [吾兄敬启,见信如唔

  兄信中所提之事,弟已知晓,兄为一城首府,固土安民,有兴国安疆之责,守土谋国之志……

  弟时家中双亲年老力衰,妻弱子幼,弟以为武卫禁军之职,家国之念,尽忠王事实乃军人本分,故不能谨从兄之所愿……

  去岁神京突逢华盖之变……弟已决举家迁往龙门,若兄不以弟碌碌之才庸,当为兄以尽力之绵薄。]

  陈愣了愣。

  她没有见过陈默的父亲,他只是从文件里知道他的双亲都是普通人,可魏彦吾为什么要这么说,对了,他是武王,他的父母不该是普通人。

  陈仿佛预见了一个惊天的秘密,这个巨大的秘密笼罩了太过的过往是非,令人促足,不敢揭开。

  可陈警司有权利揭开。

  除了她,没人再更有权利去知道这一切了。

  “什么意思?把话说清楚!”

  陈的声音有些颤抖,但她没有逃避。两年前她就不该逃避,可那时候他已经死了,什么都不重要了。

  两年后,她不允许自己再退缩。

  魏彦吾看着她。

  “……你的确成长了,晖洁。”魏彦吾说,他平静的眸光渐渐温和下来:“我应该把这个秘密永远的隐藏下来,直到我死的那天带进坟墓,让它永远被掩埋下去,但你长大了,晖洁。你有了自己家庭,孩子。”

  “有很多我们已经做不到的,我们已经没有能力去纠正它,但你有,你有分辨对错的能力,你有判断善恶的能力。”

  这一刻的他,终于在看到陈后承认自己的衰老。或许只是因为听到了塔露拉不再恨自己,或许就连塔露拉也走上了一条正确的路。

  (她们还年轻,她们会犯错,但她们已经有了承担错误的能力。老人即使再不舍,再关怀也终于有放手的一天。他不可能一辈子留住她们,替她们纠正过错。)

  “——你把我训练的很好。”陈犹豫了一下说:“没有你,我不可能凭借自己走到这个地步。”

  “这样就好。”魏彦吾点了点头,问:“你真的想知道?哪怕事情的真相比你想象的要残酷,哪怕事情的真相听起来太过离奇,哪怕我可能会欺骗你,你也想知道?”

  “我想,长官,我信不过你,但我该自己来判断。”

  “那好。”魏彦吾说,看了看站着的陈:“这个故事说起来太长,好在我们还有时间,坐吧。”

  “不用,我站着听。”陈说,也许是魏彦吾终于愿意说出真相,陈的脸色缓和下来:“这十年来你对我说的话,加起来可能都没这一次你说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