谜语人滚出泰拉 第333章

作者:言未尽

乌有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叫,沙哑尖锐的音色像是一头被扔在火海里的伤兽,四肢被打断的兽物无法离开炙烈的火烤,只能发出绝望而疯狂的哀鸣。

郝昭看着乌有绝望的双手抱头,把额头在泥地上砰砰砰的撞击,微弱的血腥味很快就从他的额头弥散开来,被橘猫鼻子一抽就记录下来。

廉氏武馆和乌有师父的下场只要看看乌有现在后悔到自残的表现就知道是什么了,一个初出茅庐的江湖小子被阴招迫害到家破人亡、流离失所的悲剧跃然眼前,成为大炎武林真实的写照。

但若说要让郝昭勃然大怒抱不平……

还不够。

乌有的故事是江湖的故事,但贫民的日子是哪里的故事呢?

年少轻狂被人骗,可光是清泉镇一个地方,又有多少年轻人一辈子都沉沦到土地里,被一文钱难倒英雄汉?

乌有被人拦着叫不来师父,可清泉镇的人想去叫郎中都叫不来——乡下的土鳖怎么能给得起大炎医馆的钱呢?清泉镇人最大的努力也不过是陪着重病的家庭成员等待死亡。

至于更狠的……吃绝户、拿地契、放印子、强抢……这些脏到骨子里、恶心到骨子里的东西,又有几个贫民没“享受”过?

所以郝昭能冷眼看着乌有的过去,心灵依旧保持平静,纵使同情怜悯,也没有义愤填膺打算去勾吴城给那一群阴损小人见识见识什么叫磁场武神,给大炎上下好好上一课,让他们明白什么叫“民不惧死,奈何以死惧之”。

但……总觉得事情不止这一些。

“乌有,能说说你师父曾经做了什么吗?能引来有人通过你算计她,让安安分分开武馆的老江湖送了命?”

发现乌有近乎崩溃,根本说不下去的惨样,郝昭想了想,挑了个不会更加刺激他的角度问道。

“师父?师父她老人家啊?”

听到郝昭打听自家师父当年的本事,乌有恍惚着抬起脑袋,眼神迷离,似乎回忆起曾经满腔热血和自豪给别人讲起家里长辈往事的日子:

“师父她也干过不好的事,那时候年轻,毛毛躁躁,只是听说有人家被迫害,就拿起兵器去调查,有的时候还没查完,就提起一把扇子打抱不平,结果误会了好人,打伤了人家。”

“还好,师父也有家里人,也有师父,师父的师父或是出钱,或是出力,为她抹平了祸患,结果师父描述师

爷他老人家时,还说老人家为了救治她年轻时不懂事伤的人,练了一身好医术。”

“后来师父长大了,成熟了,可看到不平事,还是想要管一管,这回她聪明了些,事先总做调查,可这不平事多是什么样的人家才能做的?好多都是当地豪强,大户人家,师父却有一颗恒心,非要管管。”

“告到官府没有效果,她便去找更上一层的官府,告到更上一层的官府却不被搭理,甚至还要治她一个肆意妄为、扰乱公堂的大罪,她便逃离开来,自己出手。”

“可她心太软了,碰到大户人家干了罄竹难书的恶事,她动手锄奸除恶,却偏偏看剩下的孤儿寡母可怜,给他们留下财产、留下些底蕴,当做对清白人的善心。”

“可被放过的人又怎么会喜欢她的仁慈?那些人只憎恨她毁了他们锦衣玉食的生活,这些人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他们等了很久,等到师父老了,一身武功退步到在武馆里都未必是厉害角色了,还是不敢和她正面说话,偏要拿我这个徒弟做弱点,用她最坚持的江湖规矩要她的命。”

谈到师父,乌有的脸色温柔的像是在叙述梦境,眼睛映着火光,像是两颗小小的灯火在水面上的倒影,也许明天就会沉入江底,被黑暗潮水尽数淹没,可这小小的、微弱的光,终究在寒夜里闪耀过。

正是这个女人把自己行侠仗义的过去当做徒弟应该知道和骄傲的事迹,正是一个师父言传身教绝不屈服的坚持,才让乌有有一腔热血,一点不愿服输的狠劲。

但在那场胜得比败都凄惨的比武过后,黎博利的一腔热血难过得像是一团终日不化的冰。

听到一个行侠仗义的大侠最后的结局,郝昭的脸色变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乌有(六)

“这样,这样啊……”

橘猫轻声说着,不知是在描述乌有的故事,还是在思索乌有和他师父的结局。

向着好的得不了好,扎进恶的反倒活的不错,这样的结局无法令橘猫满意。

“你先休息一会儿吧。”

橘猫在火焰里填了些柴,向乌有说道。

他的话里带着让人无法忽视的威严,能轻易让人服从——在就任下城区近卫局局长时,橘猫就是这般发布命令的。

他的话语里带着奇妙的韵律,微弱的灵能波纹掺杂其中,让倾听者昏昏欲睡,本就濒临崩溃、筋疲力竭的乌有哪里能防得住橘猫的不讲武德?

只是挣扎了一小会儿,乌有就两眼失神,上眼皮和下眼皮打架,不知不觉的沉沉睡去。

橘猫对他一指,磁场之力就将乌有抬起,让他能舒服的躺在被磁场塑造的泥台上睡眠。

阿洁发出微弱的鼾声,不久前兔起鹘落的交手结束的极快,居然没能打扰她的睡眠!

傻女满是灰尘的头发不断晃动,橘猫垂头望去,看到她不断颤动的眼皮——做噩梦时常见的身体反应。

郝昭摸了摸阿洁的头,傻女好不容易能储存些知识的脑袋对着橘猫温热的手掌拱了拱,继续睡了下去。

四下无人,只有郝昭注视着眼前篝火,看着火苗跳舞一般震颤,在地面上投注斑驳的幻影。

橘猫呼吸平稳,眼神清明,看着火焰跃动不疾不徐,可他的思绪却变幻莫测,大把大把的过往经历在脑海里反复循环。

思考是光辉的赠礼,无论这带来的是苦痛还是别的。

千头万绪的想法在脑海里打转,像是被激流冲碎的石子,时起时伏,时涨时落,有时一个想法才刚刚固定,下一个想法就已经形成,把刚才的想法冲击成微不足道的碎屑。

真正在想些什么呢?橘猫很多时候自己都不确定。

如果以精神状态来形容,那么他此刻的想法应该叫「自我怀疑」。

于是……

就像乔仑自我怀疑时,他分裂出了贝摩斯回应自己一样,在某个思绪万千的时刻,郝昭眼中的世界突然变化。

时间像是被拉长了一般延迟往复,周围的事物像是突然蒙上一层阴影,带着古怪的灰暗色彩,火光的跃动慢的像是从踢踏舞变成僵尸舞,只有影子们还在原地一动不动,等待时间的流逝。

阿洁和乌有的声音消失了,周围变得极静,静到好像世界上的声音都消失了,只有寂静本身和时光一样,在漫无目的的残垣中撒下灰烬。

郝昭知道,有某个意志降临了。

【我想要去帮帮他,可我觉得他的过去没有那么沉重——在他擂台比武的时候,有的人家没了三个孩子,转瞬间孤家寡人。】

【在他失去师父的时候,有的人家一夜之间沦为荒地,只有不到十五的遗孤被卖到窑子里去,却只是因为某个权贵看了一眼,说了一句“不错”。】

【这让我很矛盾,一方面我想去行侠仗义,一方面我想去天下大同,要这世上悲剧不

在发生,要这人伦惨剧销声匿迹,但我知道,这二者无法得兼,我该怎么做?】

橘猫迷茫的声音被灵能承载,回荡在这片只有他和那个意志的时间泡沫里。

【你又没事干了?】

【……别这样。】

郝昭扭曲着嘴角。

【……有句古话叫“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你觉得你有资格做到达则兼济天下吗?】

【我觉得我行。】

【你不行。】

【磁场转动十万匹都不行?那我到二十万匹呢?二十五万匹击碎命星呢?】

【这里的秘密太多,过去存在的东西像蟑螂一样层出不穷,一个一个时不时跳出来秀存在感,以你现在的本事,不行。】

【我以为我们现在的力量足够了的。】

郝昭低头,看向手掌,掌心宽大,五指修长,炎国人常见的小麦色皮肤掺杂淡淡的粉红色,掌纹清晰,指节有力,皮肤光滑厚重,带着矛盾的坚韧和柔软感。

这只手里蕴藏着磁场的力量,只是一次挥拳,一次轰击,就能摧毁半座山峦。

十万匹磁场转动的力量还是不够吗?

【不够。】

意志的声音已经不再是人类能够理解的语言,与祂的交流里包含太多太多复杂的信息流,伴随信息,一幅幅画卷出现在郝昭眼前:

一头头巨大到堪比山岳的巨兽,其中佼佼者能与移动城市媲美,这是年兽从岁相传承的记忆中最常见的景色,它们在泰拉百种日复一日的崇拜中攀登虚境,被虚境汹涌澎湃的灵能震撼,最终在被完全污染前,离开了那里,成为了漫宿长生者。

最北部,暴虐的精怪之神拒绝了离开,虚境的力量扭曲了祂的存在,黑色、灰色、红色、紫色……各色灵能污染了祂的每一寸躯体,最终将那不知存不存在的意志完全吞噬,留在世间的只有一头残暴冷酷的邪魔。

旧神投影的碎片摧毁了邪魔所有的反抗,诞生在那里的究竟是那过去的万物之敌,还是归于混沌的精怪之神,无人得知。

祂的影子在漫宿重生,随着时间,化作北境永无止息的风雪,在黑色的冰雪中,数之不尽的邪物应运而生。

这片大地的存在不得不站出来与祂为难,可他们永远都不知道,哪怕击碎邪物的根源,哪怕有巨兽愿意献出一切摧毁邪魔的化身,虚境大神依旧能悠哉游哉的继续把祂扭曲的影子重新投入脆弱的漫宿。

毕竟,他们能遮住阳光千次百次,但永远都不必妄想摧毁太阳。

南边,远古被杀死的深海泰坦开始了羽化,祂那残缺的身躯铺满了大海,成为物择天竞的深海法则中必要的循环。

有生命在那腐臭的血液中重生,于懵懂间划分生命的摇篮。

而在这片沾满源石的大陆上,星空挂着一只只戏谑贪婪的魔眼,大地长着漠然无情的晶石,一群分不清自己是谁的野猴子像韭菜一样割了又长,长了又割,偏偏还互相仇视:

啃食着远古诸族遗产的一代猴把整片大陆认作自己的私产,新生的二代猴狂喜着宣泄对大地的占有——它们互相征战,人数多如海沙,血和骨在大地上滋润着源石碎片,阴谋和背叛让白骨堆积如山。

仇恨的果实已经埋下,苦酒已经酿好,偏见和蔑视正随着敌意化作困锁一个种族的枷锁,一场盛大的漩涡,有谁能逃开,有谁能浪迹天涯?

【和这些比起来,你觉得一点十万匹的磁场力量,够吗?】

橘猫不言。

第一百一十五章 乌有(七)

天师挥扇则云开雾散、雨落天晴,巨兽嚎啕则天灾咆哮、生灵涂炭,甚至那大炎之上的人挥笔投鞭,就能在这片土地上掀起山呼海啸。

十万匹的力量足够吗?它或许能让他在这里过的舒服惬意,但足够肆无忌惮吗?

不够的。

橘猫深吸了一口气,原本眼中仿佛能让人感到重量加深般的庞大意志更深一层,像是在眸子里染上了血:

十万匹哪里足够?!十万匹算什么东西!

不够!要能把天师府连山带人打得粉碎,要能把大炎都城轻而易举夷为平地,要能让天灾辟易、活物退避才算是合格!

一拳碎山算什么?什么时候一拳能打碎一整座移动城市,把眼中的一切打成分子态、把一切不服从自己的东西通通消灭才算得上勉强!

因为总有人需要做到这种地步才是他郝昭能对敌的,总有东西藏在暗处自认隐蔽,却总是在别人的路上跳出来摇唇鼓舌、指手画脚。

【无论你想做什么,到最后要面对的都是大炎,无论你怀着怎样的期待,到最后都要面对笼罩整个旧世界的意志的反扑——说到底,无论你想救一个人,还是想要救千万人,只要怀着这样的想法,总要和想让你低头的东西碰一碰。】

【难道要救一个人时,你就只救这一个

人?错综复杂的漩涡会吸引越来越多的鱼群,你救了一个,就要面对过程中遇到的其他个,最后,也就是救千万人。】

【你要救千万人,难道就救不了眼前的这一个?而你拯救千万人时,面对的反扑难道还会少吗?大炎的贵族在,大炎的某些势力在,大炎的定则在,那么总有人要因为一点微不足道的赏赐就感恩戴德。】

【你可曾去过尚蜀?那里的挑山工能有个歇脚的亭子都要感激尚蜀太守的仁义,喝碗茶都要津津乐道这位保持原状的“老爷”,轻徭赋税都能被称赞的时代,你觉得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

意志已经离开,火光恢复明亮,跳动的焰火映出种种斑斓阴影,似乎在映照郝昭心中被祂临走时留下的话语挑动到汹涌澎湃的心智。

十万匹?

十万匹也够?!

爆裂的磁场再一次呼啸在郝昭身体里,他目光绽红,直愣愣地盯着不断跃动的火光。

所有一切都是虚妄,说到底,这片大地还是力量说了算!

但磁场的力量就好像在悲哀,它悲哀着没有对手,悲哀着找不到可以全身全灵交手的敌人!

因为只有遇到那些能让他全力以赴的对手,磁场转动才会推陈出新,直上云霄!

去!必须得去!

盯着睡到流口水的乌有,郝昭打定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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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香!”

醒来的阿洁抽了抽鼻子,嗅着扑鼻的香料味挺直了身体,女孩打眼望去,看到橘猫虽然枯坐原地,却有不明力量操控一根根金属长纤,插着涂满香料的肉块在火焰上炙烤,伴随着热量的香味让傻女嘴巴一酸,口水直接就流了出来。

她还是没法说很多话,声音嘶哑得像破锣,可怜巴巴的头发又短又脏,抖一抖甚至就会有油渍落到衣服上,看起来瘦小又可怜。

但这瘦小和可怜是无法让人上人发现的,贵人们会为了童话故事里脸上涂泥也遮不住千秋绝色的美人大声喝彩,恨不得亲身相代去体会主角捡到离家出走的大小姐,可让他们真的走到尘埃里,看到又脏又臭身上还有虫子的流浪者,他们恨不得退到千里之外。

郝昭却不想这些,他估算阿洁的过去,猜测她遭难的理由,却没有半点要以此获取什么的目的——对身为【乔仑】一员的橘猫,这世上也没什么东西能让他委屈自己。

他只是单纯的怜悯而已。

怜悯让他能不在乎傻女傻到出奇的举止,怜悯能让他动用还不纯熟的磁场清洁无污染的治疗阿洁,怜悯让他能接受和一个脏臭邋遢的流浪者坦然相处。

他甚至在思考要不要再回清泉镇一趟,让傻女在那里当个村民。

但仔细想想橘猫就自己打消了念头——人性经不得考验,万一清泉镇里真有什么狗屁倒灶的恶心事,在四神还未完全污染的太平教初期,傻女回去岂不是羊入虎口?

看了傻到亮晶晶地盯着火烤肉食的阿洁,郝昭叹了口气,把一只大腿肉递给了她。

先就这么治着吧,等治好了、有行为能力再看有什么想法——若是傻女想回去当她的大小姐,甚至察觉到郝昭的不对打算告密,打不了他亲自动手结束一段孽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