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怀世
但只有嘉尔伯德自己知道，他是真的想赢，与任何人都无关。
这种感觉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再体验过了，那种大脑全速运转的感觉，那种少年意气汇聚全身的感觉。仿佛一剑在手，天下万般变化都在胸中。
每一项属性都压倒性的不足，而且这一次没有再给他弥补不足的时间。
嘉尔伯德握紧了手中的剑。在金曜巨人狂风骤雨般的攻击中不停穿梭躲闪，他已经不再去管身后那些士兵们是死是活，也不管大地被破坏成什么样子，所有的注意力全部都放在了眼前的对手身上。
从金曜巨人的身上看不到任何破绽。或者说因为巨大的境界差距，剑道十重的嘉尔伯德不可能找到十二重的金曜巨人身上的破绽。
但是没关系，这种感觉他平生已经体验过无数次。前半生每次和别人交手都是同样的感受，绝望如潮水般将他淹没，向上向下都看不到一丝光亮。他一直都是在这样又黑又冷的环境中摸索制胜的法则，将不可能变作可能。
天赋不够就不去练剑了吗？
没有支援就选择撤退了吗？
因为身体极限，就决定放弃了吗？
剑不是这样的东西。
人类也不是这样的生物。
另外两处战场上，银华巨人停下了对隐卫大统领的进攻，转身看向金曜巨人那边。灵武领主也收起了淡金色的火焰，身体悬停在高空，目视着那个方向。战场的焦点已经从军队的对决转向了双方的王牌较量，尽管这较量充满了蚍蜉撼树的荒诞感。
金曜巨人一拳砸下，金铁之声嗡嗡作响，拳头破开风雪，带起的乱流形成了狂暴的涡旋。嘉尔伯德双手握剑狠狠劈下，拳头与剑撞在一起，天地都在震颤。
嘉尔伯德吐了口血，身体倒飞而出，金曜巨人收起拳头，脸上却多了几分疑惑。
就在方才，它有一种与镜中自己对拳的感觉。
嘉尔伯德那一剑中竟然已经带有几分它的意境，虽然因为力量差距过大没有完全显露出来，但金曜巨人依然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它生来就站在高处，能够睥睨这个世界，所以它的拳头无论是力量、速度还是精准度都没有任何瑕疵，还带有一种风雷怒吼鬼神辟易的威压。但眼前的人类，明明没有突破十重的桎梏，为什么能够追赶它的脚步？
金曜巨人变拳为掌，不打算再将蚊虫一样的嘉尔伯德打飞，而是想直接把他攥住捏扁。
但嘉尔伯德又是一剑挥出，身体急速落地，摔在积雪中。
他爬起身，大口大口地喘息，眼睛微微眯着，浑身上下都在发抖，唯独手上的剑拿得很稳。
绝望的深渊中似乎出现了一道光。
但是，那光亮实在是太遥远了，常人根本无法触及。
身体已经很疲惫了，就算向那一线光亮跑去，最终也多半会累死在路上。现在的他就像是身处在大海的正中央，明知道陆地的位置，但想要靠人力穿过这漫无边境的海水无异于痴人说梦。
嘉尔伯德吐出一口气，血顺着他的衣衫滚落在地上。这个头发花白、瘦骨嶙峋的老头儿，再度抬起头凝望着金曜巨人，放出了身上的剑气。
并非没有恐惧，并非没有敬畏。
只是在放弃之前，身体已经擅自行动了起来。
如何胜利？嘉尔伯德也不知道。
但是被打倒了就爬起来，这样才称得上是用剑之人啊！
世间哪里有真正的无敌，哪里有亘古不变的强者？人类比其他种族更加伟大的地方，不在于出生起就带有多高的天赋，而是在于即便没有天赋，他们也能够奋力向前。一次次地重整旗鼓，一次次地学习和成长，最终实现以弱胜强、以下克上！
天空之上雷电大作，漫天飞雪化作大雨倾盆而落。
90.八百年剑道集大成者
嘉尔伯德握着手中的剑，白发飘忽不定，一身衣袍随风鼓起。
阿莱雅使劲擦了擦眼睛，仿佛看到嘉尔伯德的身后站着无数握着剑的人类。其中有很多她在史册的画像上见过，但真人远比画面上的更有压迫力。
嘉尔伯德高举起手中的剑，那些人同样如此。
八百年前大剑豪哈弥尔曾有三个徒弟，三个徒弟又代代相传了数百年，分别形成了龙虎流、鹤流和蝎尾流。五十年前，嘉尔伯德先后败于三个流派的当家掌门，却将其门派精髓尽数吸收。
七百年前大剑豪望月清曾创立苍月流，六百年前苍月流又出了一位惯用双剑的大剑豪，此后改名二天苍月流。四十五年前，嘉尔伯德被二天苍月流掌门打断了三根肋骨，被从道馆里拎着衣领丢出门外，血与沙尘混作一团污浊，狼狈不堪。
五百年前一刀流盛行于世，快攻成为了剑道标配。后来一刀流虽然有所衰落，但在南部地区依旧盛行。三十八年前嘉尔伯德变卖了所有的家当徒步去了南楚，见到了一刀流的传承者哈姆奇，被一刀秒杀。这是他受伤最重的一次，颅骨开裂，眼冒金星，离死亡只有一线之隔。
除此之外，还有孤华天心流、伏龙镇海流、神道无念流、圆明新流、本间念琉……
每一门传世的剑道都必定有其独到的地方。它们都是由不世出的天才穷尽一生创立，再由后世无数的剑客耗费心血去完善，一招一式里蕴藏着的满是沉重的过往。
嘉尔伯德花了很长时间，输掉了所有的战斗，却也记住了所有的剑意。
八百年来人间成名过的剑道，汇聚在一个人的身上。
人类弱小吗？
或许吧。他们的身体如此脆弱，在这样的大风大浪中一碰即断、一触即溃。
但自诞生以来，人类从未放弃过向更高处攀登。他们是贪婪的、充满求知欲的、永远不会满足的。以剑道来说，一种剑道的兴盛会引发许多初学者争相模仿，但终有一日它会败在另一种剑道之下。于是有人会去学习新兴的剑道，有人会去钻研旧的剑道，最终造就出百家争鸣的局面。
他们在钻研剑道的时候，可从来没想过什么极限啊！
金曜巨人像踢球一样一脚踢出，足尖铲进地面，扬起滔天的泥水。嘉尔伯德手中的剑几度变换了起手式，最终选择正面硬抗。剑气四溢，嘉尔伯德在支撑了数秒后身体被庞大的力量推得向后滑行，仿佛木犁一样在地上刻画出两条沟壑。
但是，他并没有像金曜巨人想象的那样被踢飞出去。
血水被雨水冲刷到颜色寡淡，嘉尔伯德半闭着眼睛，耳中满是风雷啸响的声音。
金曜巨人皱起眉，向天空看去，它觉得眼前的雷电非常熟悉，短暂地失神后突然想了起来。那时它在境界晋升的时候，也曾见到过类似的异象，如今它的力量非常平和，这雷显然不是它招来的。
金曜巨人心中大震，目光第一次起了波澜。它向下望去，只见嘉尔伯德抬头望着他，脸上是一如既往的笑容。
这个老人似是对天地异象全然不觉，他只是握着剑，感慨道：
“剑道，真有意思啊。”
脸上的笑容与年轻时无异。甚至能看出来年轻时的影子。
金曜巨人捏紧了拳头，想要一拳挥下，尽快结束掉这场对决。
但已经来不及了。
在金曜巨人握紧拳头的那一刹那，漫天紫雷倾泻而下，轰击在嘉尔伯德身上。他浑身流淌着嗡嗡作响的雷电，剑上闪烁着明亮的光。
被雨水浸湿了衣衫的隐卫大统领一边捂嘴咳血一边猛地抬起头，死人一般的眼睛无意识地瞪大，他发现嘉尔伯德的境界正在慢慢变得模糊。以前的他是能明确看出嘉尔伯德的境界的，哪怕嘉尔伯德比他要强出不少，但同属境界十重，这点信息还是不难获知的。
但现在突然间不能了。
阿莱雅更是呼吸急促。她平生只见过一次如此雄浑的剑气，就是在青云挥剑问天之时。不用想也知道现在的嘉尔伯德必然已经到了她从未见过的领域。阿莱雅同样握紧了手中的剑，目光紧紧地凝视着嘉尔伯德，想要将他的一招一式都记在脑海中。
天地间一片寂静，只有暴雨冲刷的声音。
灵武领主是唯一一个滴雨不沾身的存在，雨水在接近她之前就已经蒸干。
她看着嘉尔伯德，用谁也听不见的声音淡淡地说道：
“抬起头来吧，嘉尔伯德。你的背后是八百年剑道兴衰的历史，这一刻你就是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
嘉尔伯德吐出一口浊气，似是在一瞬间有了诸多的感悟，却只是叹道：
“今日起，剑豪之上该有剑神才是。”
一剑既出，雷光炸裂，天地共鸣。
金曜巨人似是察觉到了什么，目光冷冽，不再有丝毫的保留。它的拳头变得红热，原本暗金色的身体中似乎有一股毁天灭地的力量在膨胀，最终整条手臂都像岩浆一般跃动着一簇簇的火光。
明知道这样拼命地催动力量会加速心脏内黑色结晶的成长，它也别无选择。
因为它必须要赢下这场对决，巨人族才有未来可言。
金曜巨人发出一声愤怒的咆哮，这一拳朝嘉尔伯德砸下，澎湃的热浪直接把大雨蒸干，冲击波将地面撞得支离破碎。
尘埃落定后，它四下环顾，哪里都没有出现嘉尔伯德的影子。
金曜巨人的心中稍定，正欲呼出一口气，突然发现自己挥出去的右臂已经无法收回。
没有任何知觉，完全不受控制。
下一刻，它忽然在自己的肩膀附近看到了嘉尔伯德的身影。而它那红热滚烫的胳膊，从握拳的手指开始，一寸一寸地开裂、崩解，竟是在刚刚那一瞬间被不知道多少剑招硬生生切割成一堆碎块，热腾腾的血如大江大河直落九天，撞碎在地上流淌不息。
没人能看到嘉尔伯德出了多少剑，视野所及全部都是破碎的紫电流光。
91.两种剑道，两个人
嘉尔伯德手上本就如犬牙般布满缺口的剑寸寸崩裂，只剩剑柄依然被他紧紧地握在手心。
他从高空坠落，一开始还是正常速度，但很快脚尖一踏就化作了紫色的电光。只是弹指间就在金曜巨人周围闪烁数次，这一次别说是风雨，连金曜巨人周围的空间都出现了明显的割裂感，仿佛视野之中的这一方天地被剑气分割成许多碎块，让人一时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怒涛般的紫雷从天而降，地面上数万吨积雪一同飞升。
我即天地，我即万物，我即是最强！
但我亦是败者，亦是求知之人，亦是最弱的存在。
狂乱的剑气层层爆裂，连早已退到战场之外的阿莱雅都被直接掀翻在地，她拼尽全力将两把剑一起架在身前，双臂的铠甲和衣袖全部爆开，左手握着的那把长剑【游龙】，竟也无法承受这天地之威，硬生生被嘉尔伯德的剑气轰得布满裂隙。
离得近的低等巨人更是死的不明不白，天地之间有资格站着的不过寥寥数人而已。
【游龙】爆开之时，锋利的剑气瞬间在阿莱雅的脸上划开两道伤口，鲜血直流。在她旁边的希洛同样好不到哪去，挡在身前的右臂早已鲜血淋漓。就在两个人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一抹红色的倩影从天而落，灵武领主大红的长袖一甩，接近阿莱雅和希洛的剑气立刻被挡在了外面。
人间满是金铁之声，满是剑气纵横的啸响！
阿莱雅怔怔地看着站在那里的灵武领主，灵武领主却连看都没看她一眼。
划过金曜巨人全身的电光终于消散。
嘉尔伯德的身影最后出现在金曜巨人的背后，一个比它更高的地方。这位满面皱纹的老人背对着它，花白的头发在风中翻涌，他的身体微微弓起，闭着眼睛，做了一个收剑入鞘的动作。虽然他的腰间没有剑鞘，手里的剑也没有剑身。
他固执地做完这个对剑士来说象征着荣耀的动作，下一刻，金曜巨人的身体一块块分崩离析。那场面之震撼让所有在场的人都有些失神，境界十二重、身体庞大如山岳的金曜巨人轰然倾塌，不是普通地倒下，而是变作了一堆向下坠落的碎块。
紧接着，在金字塔一般的血肉废墟中，金曜巨人的心脏突然爆开，一团红光直升天际，朝北边飞去。灵武领主的目光注视着那团逐渐远离的红光，直到它消失在视野中，才看向那个缓缓落地的人间剑神。
嘉尔伯德落地，草鞋的红绳崩开，随后双脚发出一阵如破旧机器报废的声音。干瘪的皮肉爆开，筋脉像老化的皮筋断裂，白骨一点点开始脱落。
他没有转身，或许是现在已经无法做到这个简单的动作了。
嘉尔伯德缓缓睁开了眼睛，眼球中毫无光彩，显然已经失去了视力。他动了动嘴唇，大声说道：
“那一年老夫欠你的人情，今天还给你了。”
没人听得懂他在说什么，只有灵武领主淡淡地说道：
“你从来不欠我什么，也用不着还。”
嘉尔伯德抬起手，五指崩开，手上的断剑落在地上，连同剑柄一起碎成齑粉。
阿莱雅怔怔地看着这一切，一时间忘却了呼吸。她突然想起那年从王都回来的时候自家少爷那满是阴郁的目光，想起来堪称自己半个师父的青云临死前的样子，身体情不自禁地开始发颤。
出生便注定不平凡、年纪轻轻就升入十重，这样的剑道天才青云在挥出那问天一剑后都化为尘埃，剑道天赋平平的嘉尔伯德又怎么可能幸免？他就像自己手里的那把剑一样，征战一生，满是伤痕，却在最后一刻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嘉尔伯德拼命抬起手，皮肤消解，却从袖中涌出两股狂乱的剑气，犹如两股奔腾不息的龙卷。嘉尔伯德干瘪的嘴唇已经在慢慢消失，浑身上下几乎见不到一块好的皮肉，他用尽生命中最后的力气，开口道：
“老夫这一生，前半生求索，后半生无敌。前者助老夫不断攀登，后者让老夫睥睨天下。灵武的丫头，这两种剑，你想学哪一种？”
灵武领主缓缓向前走去，脸色如常地说道：
“后者。”
嘉尔伯德嘴角浮现出一抹笑容，闭上了眼睛，右手那条剑气龙卷瞬间朝灵武领主汇聚而去，这一次灵武领主没有挡，任由剑气轰撞在自己的身上。她抬起头，如沐三月春风，身后留下数段被剑气斩落的金线红布。
剑气消散之时，灵武领主吐出一口浊气，睁开眼睛，眼瞳中隐约可见金色的剑芒。
她离十重，只差一道天雷，其余尽皆与十重无异。
嘉尔伯德淡淡道：
“去吧……求仁得仁，老夫只能帮你这么多了。”
灵武领主点了点头，脚尖一点，大袖飘摇，身体向北急速掠去。钢心巨人哪里肯放她走，踏前一步挡在灵武领主身前，怒吼一声挥拳砸下。灵武领主看都不看它一眼，从容避开了它的拳头，身体一闪而过。
下一刻钢心巨人全身起火，金色的烈焰犹如附骨之蛆，顷刻间就把它烧成了一团火球。
嘉尔伯德喘了两口气，勉强抬起头，脖颈发出咔咔的声响。
他那双什么都看不见的眼睛目视着阴霾的天空，又对阿莱雅说道：
“老夫这一剑……比之青云如何？”
阿莱雅撑着剑站起身，动了动嘴唇，细细地回想了一下，答道：
“难分高下。”
嘉尔伯德吐出一口气，面部已经几乎没有肌肉，空荡荡的眼窝被滴滴答答的雨水打湿，嘴角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语气中带着几分感慨地说道：
“原来如此，他临死之前也到达过这样的领域吗？……倒是，没那么窝囊了。”
嘉尔伯德抬了一下只剩白骨的左手食指，剩下的半数剑气汹涌而出，撞碎在阿莱雅的身上。阿莱雅瞪大了眼睛，那一刹那，她仿佛透过柔和的白光看到了一个笑容爽朗的少年，在丛林间修行，在擂台上流汗，对着狮群起舞，向着繁星高歌。
她只觉得自己的剑心一刹那变得无比沉稳，身上血色与银色两种剑气同时暴涨，直冲霄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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