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怀世
除去艾琳外，白凰的境界修为最低，体力最先见底，阿莱雅搀扶着她继续赶路。中途利德见到白凰的脚踝完全红肿，但她也没有提出想要休息，完全靠着意志力硬顶着。整整一天在各种险要的悬崖峭壁上游走，即便是境界修为更高一些的人也很难吃得消，但白凰就是把这段路硬撑下来了。
快到山顶的时候，利德果然又感知到了熟悉的气息。
铃兰坐在山顶的石头上，那里只有她一个人。她正抬起头望着头顶的天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当利德一行人从林中钻出来的时候，她向这边投来了平静的目光，视线起初落在利德身上，随后移向了利德背上的艾琳。
利德打量着四周，率先开口道：
“白夜呢？”
铃兰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艾琳。
利德继续说道：
“我把你要的人带回来了，现在我们应该可以好好地坐下来聊聊了吧。”
铃兰还是没有回答。
她就如同一台精密的机械，站在那里一言不发，只有眼睛依然一眨不眨地看着艾琳。
利德眯起了眼睛，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没等他想办法确认，他身体中寄宿的小幽灵已经把讯息传达到了利德的脑海中：
“这个人身上似乎有某种很厉害的禁制，她不像是不想说，倒像是……说不了。”
利德深深吸了一口气，对白凰、赫吉和阿莱雅说道：
“你们先在这等我一下。”
利德背着艾琳，一路走到铃兰的身旁，随后放下了背上娇小的艾琳，轻轻摸了摸艾琳的脑袋，问道：
“还能唱歌吗？”
艾琳点了点头。
利德笑着说：
“挑一首你能唱得最好听的，唱出来吧。不用管发生什么，唱完就好。”
艾琳紧张地点了点头，拿出了随身的三弦琴。空灵的歌声响起的瞬间，利德身体内的小幽灵先发出痛苦的哼声，利德通过意念问她情况如何，小幽灵默默地来了一句“先别管我，她的事情恐怕牵扯太多”，随后就不再答话。
利德将注意力放回到铃兰身上，她静静地站在那里，起先没有任何反应，但随着歌声逐渐高昂，她脸上的表情开始慢慢扭曲。
随后，她开始用手指抓着脸颊，似乎在承受极大的痛苦。
几道触目惊心的血痕出现在她的脸上，铃兰大口喘息着，做出了一个谁也没想到的举动。
她慢慢地跪了下去。
利德无声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内心同样惊涛骇浪。
铃兰张开口，不同于上次利德在灵武时听到的声音，这一回她的音色更加沙哑，而且充满疲惫：
“救……救……他。”
这是铃兰说的第一句话。
“别让歌声停下……只有这样我才能暂时按自己的意志行动。听我说……”
铃兰一只手的五个指甲深深嵌入脸颊，另一只手颤抖着攥住利德的袖口。她抬起头，满脸都是血，仿佛地狱的来客。明明看上去已经痛到极点，但眼神中确实祈求的光：
“求你……救救他……作为交换，我告诉你……阿莱雅的事。”
利德眼神中的光亮瞬间变得锐利。
这个“他”指的自然是白夜，很显然铃兰并不相信利德会真的付出极大的利益交换白夜的命，所以加码了一个他认为利德绝对无法拒绝的条件。这时候利德其实还是有后路的，因为阿莱雅的过去不一定只有铃兰知道，方圆的侍女喜鹊应该同样清楚。
但看着铃兰这张伤痕累累的脸，利德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他说道：
“只要你提供的情报有用，我可以保证白夜活着。”
铃兰露出一个疲惫的笑容，就像是卸下了心中的一块巨石。
她缓缓转过身，手抓住胸口的衣服，猛地向下扯落，露出白皙的后背。
她的背很好看，曲线很柔美，但利德并没有任何欣赏的想法。
因为她的后背有一副特别复杂的图案。
有羽翼，有光环，有翅膀，有云端与大海，有星辰与太阳。就如同教堂的彩色玻璃上绘制的图案，圣洁而绚烂。但在看到这副画面的时候，利德的心却一瞬间向下坠去，他的记忆中浮现出当初小史莱姆刚刚学会说话的时候对自己说的那些讯息，脱口而出：
“【选神人】？！”
小史莱姆说自己刚刚诞生的时候，曾经听到一个低沉的男声冷酷地下令：新的【选神仪式】就要开始了，【神代兵器】的事情可以先放一放，这次就让她们去吧。当时的小史莱姆睁开眼睛，看到的就是一些背上有复杂花纹的女孩子，小史莱姆还很好奇为什么她们的长相与人类相似，没有光环也没有羽翼。
这一次轮到铃兰震惊，她的声音甚至有些扭曲：
“你知道……？”
利德的手插在自己的头发里，一瞬间想到了很多很多事。
小史莱姆的记忆是停留在【神代兵器】时期的，距离现在少说也有数千年的时光。所以当小史莱姆跟利德提起这些事的时候，利德其实并没有特别去调查关于选神仪式的事情，因为现在和以前大不相同，人类建立了护国大阵，国家也几度更迭，数千年前的事情在历史记载上都已经变成了一片空白。但如今铃兰的存在却证实了一个可怕的事情——这数千年来旧神一直都维持着这个仪式，他们到底想做什么，对人类的渗透又到了什么程度？
其次，铃兰说自己知道阿莱雅的过去，那也就意味着……
阿莱雅，是旧神摆下来的棋子吗？
42.神的往事
在艾琳的歌声里，铃兰一边挖着自己的脸颊，一边开始低沉地讲述自己的事情。
她先是回答了利德的问题：白夜不在这里，因为很多事她不希望现在的白夜听到。所以她暂时请求白夜去调查一下云海卫最薄弱的地方，为之后的强行突破做准备，也给这次简短的会谈创造时机。
利德也回头看了一眼阿莱雅，确认她听不见自己和铃兰的对话。阿莱雅还处于失忆状态，现在强行给她灌输过去的信息并非好事，利德还是希望她能按照原来的轨迹活着，如果有一天她恢复记忆，利德再把选择的权利交还到她的手中。
万事俱备之后，铃兰深吸一口气，将她还残存的记忆和盘托出。
首先，铃兰的过去非常单薄。
她没有童年，从小到大的记忆是一片精致的纯白，因为她“被创造出来”时就已经是现在的模样了。但是她有自己的性格和说话方式，所以你跟她交流的时候，她能不断地给你回应，这一点似乎与寻常的人类并无二致。而且她有着更加广博的知识库，让她和任何人都能聊得来。
当然，一旦细究的话，会发现这其中其实有一个很大的问题：每个人的过去都是由无数事件填充起来的，与他人的相遇、一同度过欢乐的时光、在挫折中慢慢变得成熟……各种各样的事件交错影响，再加上先天的因素，共同决定了一个人现在的样子。
而铃兰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意味着她如今表露出来的模样，纯粹是旧神在创造她时预先设定好的。她不是一个有自主意识的“人”，更像是一台搭载了高级AI的机器，按照固定的逻辑做事，不断做出对达成目标最有利的选择。
这样的人对旧神来说本应是绝对可靠的，但问题就出在了护国大阵身上。
因为护国大阵的存在，旧神对人类领地做不到实时监控。所以旧神在创造铃兰这些选神人的时候，也赋予了她们一定的自主权。这个自主权允许她们可以适当做一些“不当”或“多余”的事情，但从长远利益考虑绝对不能违背选神人的职责。
铃兰的这次会谈正是利用了这样的漏洞，通过一些“多余”的小动作让利德找到了艾琳，再通过艾琳的歌声短暂地压制住身上的禁制，让她能够顺从本心地说上几句话。可以猜测这种自主权是很小的，以至于从头到尾她都不能公开露面。
当然，与小幽灵一样，从某种程度来说禁制已经与她融为一体，所以她必须承受着莫大的痛苦。
讲完了自己的出身，铃兰的体力已经消耗过半，一张漂亮的脸上更是布满斑驳狰狞的血痕。
她说完之后，利德提了一个他最想知道的问题：
“选神仪式是什么，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铃兰大口喘息着，艰难地回答道：
“顾名思义……从人类中选出优秀的个体，辅佐他们……成为新的神明。”
利德眉头紧皱，问道：
“为什么要这么做？”
铃兰的声音越来越低：
“旧神和其他种族不同。旧神没有繁衍后代的能力……或者说为了让它们不受血脉关系影响，它们被剥夺了繁衍后代的能力。但神也会和其他种族开战，会出现战损，会出现空缺，这时候就要从人类中挑选出合适的个体，晋升为新的神明。具体的晋升过程我不太清楚，只知道人间就像一个选拔场，想成神就必须不停往上爬。最后晋升为神明时，一个人的性情会出现颠覆性的变化。现在漫天诸神，有不少都是从人类晋升来的……从古到今，这个仪式从未中断过。”
利德消化着这些情报，而铃兰似乎已经没时间等利德提问了，直接开始说下一段事情——她与白夜的相遇。
选神人本身是没有过去可言的，他们不过是神创造出来的玩偶。
但拥有意识的玩偶或许也会喜欢上谁、因为自己的情感意气用事，这大概是傲慢的神明不曾想到过的吧。
铃兰开局不错，被分在了天下闻名的云海领地，比那些要在鸟不拉屎的地方苦苦寻找天命之子的同僚不知道强出多少。顺利抵达云海的铃兰很快也有了自己的目标，那就是云海的二公子白凤。
没错，铃兰一开始挑中的目标是白凤，这也是神明推荐的最优解。
因为客观来说，白凤身上就是有天然的气场。他能够在乱世到来之前在自己身旁牢牢聚集一些忠肝义胆之士，并得到他们的爱戴，这种与生俱来的贵公子属性是可遇不可求的。可就在铃兰即将做出决定的时候，她见到了当时深居简出的白夜。
那一天白夜神色漠然地走在街道上，身旁没有跟任何一个护卫或侍女，周围的人都对他退避三舍。有人说他性格孤僻，有人说他每天只知道练武练坏了脑子，也有人说我们云海是商人聚集的领地，各个公子哪个不是八面玲珑，只有长公子白夜与众不同，他若是当选世子，恐怕对云海领地将是致命的影响。
当时的白夜已经是九重大圆满，试问周围嘈杂的声音哪个在他耳中不是一清二楚，但他眉头都不皱一下，于闹市之中过街，犹如走在荒山野岭，这黑白混杂的喧嚣尘世与他完全无关。
有人说，世上的感情分三种：互补、共鸣以及妥协。
铃兰觉得自己应该是第一种，因为她生来就是一个内心空空的人，而白夜不同，他的心并不大，远远没有白凤那么大，但他的心很满，充实到能让他淡然面对所有讥讽的目光，昂首阔步地走在人世间。铃兰很羡慕他，从羡慕到憧憬，再到爱慕，这个过程其实无须很长。
铃兰也觉得自己或许是第二种，因为她自被创造以来就是孤身一人，在这一点上他们有着相似的气质。孤独的人常常相互吸引，彼此陪伴一段时间后再各自踏上孤独的旅程。在见到白夜的时候，铃兰将之前所有关于白凤的调研全部抛诸脑后，选择了白夜作为自己的辅佐对象。
这意味着对她来说，从此之后白夜便是她一个人的神明。
选神人规则第一条：
如若辅佐的对象没有成神或意外死亡，选神人立刻身死魂消。
43.她所希求的
在用了一些手段之后，铃兰顺利地来到了白夜的身旁。
白夜对于她的存在没有表现出喜爱，也没有表现出厌烦。对白夜来说，铃兰与过去那些侍女似乎没什么差别，他与她依旧隔着一层厚厚的障壁，两个人活在不同的世界里。但铃兰与其他侍女还是有一点不同的，她会默默地看着白夜练武，虽然大部分情况下她能做的也仅仅是在一旁看着。
她看着白夜将一套拳法打得炉火纯青信手拈来，看着汗水湿透了他的衣衫，也看着他在九重大圆满的位置上迟迟不得寸进。
有一天，白夜照旧在院子里练完了拳，从铃兰手中取过了毛巾，擦拭着脸颊和额头上的汗水。也许是因为今天有一些新的感悟，白夜稍稍打量了一下这个日渐眼熟的侍女，对她说道：
“多谢。”
铃兰愣了一下，回答道：
“不用……呵呵，第一次听您说话，还有点不习惯。”
白夜露出一个笑容，说道：
“你不是云海的人吧。”
铃兰反问：
“这您也能看出来？”
白夜把毛巾放回到铃兰手中的托盘里，收起了不怎么好看的笑容，对她说道：
“云海的人很怕我，哪怕小心掩饰，我心里也知道。他们不会和我对视超过三秒钟，但你不太一样。”
铃兰端着托盘，与白夜多聊了几句：
“您知道我的名字吗？”
白夜答道：
“说实话，不太清楚。但我记得你是什么时候来的，你在我身边呆了一百零二天了。不管你接近我的目的是什么，能坚持这么久，说明你是一个很厉害的人。”
铃兰笑着说道：
“我叫铃兰。这一百零二天里，我看到您每天都在毫无懈怠地练习。”
白夜呼出一口气，语气平淡地说道：
“很遗憾，没有让你看到任何我的成长。”
铃兰双手垂在身前，大大方方地说道：
“不……正因如此，我才觉得您与众不同。世人对自己所追求的东西，无论是武道、艺术还是爱人，大都希望对方能经常给自己创造一些惊喜。一旦归于平淡，便会自然而然地产生厌倦。但您不会，我从您的身上看到的是不变的坚韧。”
白夜活动了一下肩膀，回答道：
“谢谢。”
他顿了顿，在离开前补充道：
“虽然我对称赞并不感冒，但我会记住你的名字。”
那天之后，两个人的关系慢慢发生了一些改变。
白夜在院子里练拳，铃兰就坐在围栏上静静地看着。在白夜快要训练结束之后，铃兰就打一盆热水，在盆边搭上一条干净的白毛巾，送到白夜的手里。两个人起先会聊一些没营养的话题，随后铃兰会“不经意”地在武道上给白夜一些启发——她的境界修为虽然比不上白夜，但从神明那里得到的知识却让她能够应付这样的场合。
人世间有许多人，他们对于权势、地位、金钱、名声这些世俗的东西没有任何贪恋。
但人非草木，人皆有情，皆有各种各样的欲望。只是很多欲望平时被隐藏的很深，很少表露出来而已。对白夜来说，云海就是没有吸引力的东西，但他对于武道的痴迷却成为了铃兰攻陷他的突破口。
两个人逐渐从偶尔闲聊发展到坐而论道，再到一起在院子里对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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