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怀世
但利德的表情从未变过，平静地如同秋日的水潭。
塞留斯的手指在桌子上敲了两下，慢吞吞地说道：
“所以这才是你们的目的……”
利德没有回答，他不承认也不反对，一副听不懂的样子，老神自在地把玩着手里的杯子。
塞留斯继续说道：
“以商人的身份来西秦，降低了暗部的警惕；拿出上好的钢铁，吸引到了行家的注意；故意打破规则，争取与更高职位的人相遇；不停地试探底线，来慢慢考验我的态度……你的智慧、心机和手腕够了，只是不知道本事如何？”
利德还未开口，房屋内的门窗突然同时炸裂，数不胜数的箭从四面八方一同射来，直指利德的项上人头！
千钧一发之际，阿莱雅同时拔出两把长剑横扫，剑光如盛夏的阳光照在雨后的森林，万光齐闪绚烂无匹。绝大部分射过来的箭被一同扫落，唯有一支赤红色的箭从阿莱雅的剑气搜捕中挣脱，依旧笔直地穿向利德的脑袋。
利德眼都不眨，轻描淡写地抬起手，仿佛拈花一般掐住那支箭，平静地放在了桌子上。
精钢制成的箭头在与桌子碰撞时发出一声清脆的“啪嗒”声，利德迎着塞留斯笑了笑。
塞留斯吐出一口气，自己去找了个水壶，又往两个人的杯子里添了点茶。
看不出局势的阿莱雅没有把剑收回去，而是依旧持剑而立，护在自家少爷身旁。
塞留斯淡淡地说道：
“白马不是你的真名……你这样的人不会一点名声都没有，因为这么些年来，你是我见过的最接近世子的年轻人。但你叫什么，我也不问了，这是你的事。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就当是这笔生意最后的添头。”
利德点了点头。
塞留斯双手十指交叉，放在桌上。破烂的门窗还在露着风，他身上的衣服明显不够暖和，在触及到冷风的时候稍稍打了个寒颤。塞留斯自己似乎也不在意，他的目光凝望着桌上那支箭，缓缓开口道：
“十八年前，【中台议政】刚成立不久，有一个年轻人被推举成了议政的主持官。不是因为他的能力有多么出众，仅仅是因为当时的这个位置需要一个看上去人畜无害的家伙。在当时主持官其实没什么权力，每天要做的很简单，就是搬个马扎到台上坐着，支着脑袋看着下面的人吵来吵去，一看就是一天。那种感觉，就像是养了一群苍蝇当宠物。”
“后来呢，大家发现，这套政策虽然听上去有助于领地发展，但其实大部分的时间用在了无意义的内耗上。于是就有声音说要加强主持官的权力，让主持官可以真正做到主持议政，甚至主导议政的方向。”
“于是主持官一下子又成了人人眼热的职位。年轻人不希望自己卷入派系斗争，便主动请辞。没想到突然间上头来了一纸委任书，领主大人亲自决定了年轻人留任的事情。后来年轻人想了很多次，其实自己根本没有与之匹配的能力，但领主大人需要的，恰恰就是他没有能力……这与他第一次上位的时候如出一辙，其中蕴含的意味却完全不同。”
“他在这个位置上一坐就是十八年。十八年的岁月早就榨干了他为数不多的天赋，唯一有所成长的只有自己的眼光。而在这十八年的岁月中，他也逐渐接触到了西秦一些不可说的真相，仅仅是游离在真相的边缘，仅仅是意识到‘不正常’，就已经耗费了他全部的勇气。但这些年他其实也有一点希望，就是日益长大的西秦世子。中台议政的主持官是个没什么能力的人，他也没有勇气向前一步改变什么，所以他把希望寄托在了那个世子身上，他相信自己的眼光不会有错。”
话语落下，塞留斯叹了口气，整个人都仿佛苍老了许多。
利德静静地听完，什么反应都没有，冷漠地回了一句：
“所以我们什么时候去讨账？塞留斯大人会亲自带我们去么？”
在这场交易中，利德绝对不能把自己的目的摆到台面上。
他可以跟塞留斯打哑谜，但他绝对不能点破。塞留斯觉得自己有必要把其中的原因讲给利德听，以此来让这场交易的双方更加信任彼此。但对于利德来说，他只需要试探出塞留斯的态度就可以了，没有必要跟塞留斯进一步交心。
所以他问了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你会亲自带我们去吗？
如果只是指一个位置，利德将对此抱有戒备，因为他不清楚那里的情况，如果是陷阱的话就糟了。但只要塞留斯也一起去，就等同于双方上了同一艘贼船，毕竟塞留斯境界基本为零，是最好的人质。
塞留斯喝了口茶，也恢复了平常的冷静与从容，回答道：
“会的。不过我最后提醒你们一次，那里很危险……真的很危险。不管你们到底有多大的自信，想要把世子带出来都是一件完全不可能的事情，这一点你们要做好准备。”
利德也再次喝了口茶，眯起眼睛问道：
“危险？”
塞留斯点了点头：
“有一个你们绝对不愿意见到的人在那里站岗。没有人能靠近那里，也没有人能够从那里逃离。那是放眼全天下也最为牢固的监狱，是关押一些罪大恶极的犯人最后的地方。西秦从创立以来，经历过无数风雨，但唯独那里从未出过任何差错。”
利德放下茶杯，站起身，从椅背上拿起自己的外套，一边穿一边说道：
“那我还真想见识一下。”
塞留斯沉默了一会儿，说道：
“明天晚上还是先在这里集合，我带你们过去。据我了解，那位站岗的人并不是每天都在那里。如果能赶上他不在的时间，难度会降低很多……虽然还是很难就是了。就算排除那位高手，剩下的人也是清一色的九重以上，为了避嫌，我不会带我的卫队，一切只能靠你们自己。”
利德笑着拍了拍阿莱雅的肩膀，转头看向塞留斯说道：
“几个九重的，估计都轮不到我出手，我家侍女就能对付。虽然不知道你说的那位高手有多强，但总要去试试的，不试的话，谁知道应白会被关到什么时候。说不定他五十年后从那里出来，欠我的钱都还不起了。”
塞留斯也笑了笑，伸出手，主动跟利德握了一下：
“那就，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
11.十二缚龙圄
“【十二缚龙圄】，这就是关押世子的地方。”
第二天晚上，塞留斯戴了个漆黑的斗篷，也为阿莱雅和利德准备了一份。
斗篷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在漆黑的环境下会几乎完全遮掩住人的行踪，让利德感慨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宝贝，也难怪西秦的暗部组织同样很厉害。
在利德和阿莱雅披斗篷的时候，塞留斯简单地说道：
“【圄】是监狱的意思，【十二】指的是监狱本身最多同时关押十二名犯人，【缚龙】则是说即便是真龙在此，亦会被牢牢困住。那是修建在元阳城地下的秘密监牢，一代代西秦领地镇守的大监狱，有能力进到那里的，都是穷凶极恶的人类暴徒。”
利德接了一句：
“而现在却用来关押你们西秦自己的世子。”
塞留斯拉了一下斗篷的帽檐，回答道：
“十二缚龙圄分成天六地六，世子被关押在天字一号房……走吧。”
街道上依旧空落落的，仿佛西秦的百姓一到晚上总是睡得很早。利德随口问了塞留斯这个问题，塞留斯的回答是，他也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西秦的百姓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他们早出晚归，彼此之间几乎没有任何交流，晚上也很早就上床休息。
偶尔还会有人失踪，有人莫名其妙地死掉，但这些都被天下第一领地的名声盖过去了。就好像晴空万里，太阳正好，所有人都沐浴着太阳的光辉，没有人在意头顶小小的一片乌云。很多人甚至会说这是自律的体现，因为早期西秦的律法中有宵禁这一项，如今虽然已经被废除，但或许民众还在自发地执行。
利德又想起来了死在别韵镇的那个酒鬼，想到了匆忙逃离的那个富家少爷。
元阳城的百姓眼神不对……
这是他获取到的最后线索。实际相处的时候，利德倒是觉得不管是武器店老板、税务官漆正还是眼前的塞留斯，他们看上去都挺正常。一时间利德也没办法做出进一步的判断，他只能寄希望于应白知道什么。
通向十二缚龙圄的路线很复杂，利德跟着塞留斯连续绕了几个弯，塞留斯走到了一个看似平平无奇的房子中，用钥匙打开了锁。之后在院子里的一口井前停住，招手示意利德和阿莱雅过去，并往井下指了指。
利德散开气息，探查着井下的情况，发现井里没有水，井底的空间超乎寻常的宽敞。
“就在这里了。”
塞留斯压低声音说道：
“屏息凝神，我不给示意的时候，你们不要开口。”
利德和阿莱雅点了下头。塞留斯拿起一旁的水瓢，在井边敲了一长二短又一长，共计四下。片刻之后，井下传来一阵摇铃的声音，随后井底有人开口道：
“无月夜。”
塞留斯简短地回答道：
“地生花。”
暗号正确，一阵滚轮的声音响起，有一个很大的木桶被慢慢地摇了上来。塞留斯、阿莱雅和利德坐了进去，木桶又慢悠悠地下去了。地下明显要比地面暗了许多，只有通道两侧点着几盏火把，几个面色冷酷的侍卫站在桶的旁边，手按在剑上，对塞留斯说道：
“为何而来？”
塞留斯回答道：
“奉领主大人之命，提审天字四号房关押犯人，貂裘。”
侍卫似乎对此也熟悉了，不再多问，而是让出一条路，口中说道：
“带大人过去。”
两名九重中段的侍卫从人群中上前，领着塞留斯、利德和阿莱雅走向天字号牢狱。利德收敛气息，眼睛却转的飞快，地下的路四通八达，如同迷宫一般，稍有差池就可能会被困住。不过利德的方向感和记忆力都很出众，这点小问题还难不住他。
救人原则第一条，确定逃跑路线，不能把自己搭进去。
刚刚塞留斯故意没有报出应白的名字，以此来让侍卫放松警惕。但即便如此侍卫也没有让塞留斯单独行动，依然派出了两个人进行监视。这说明他们对塞留斯并不放心，也说明在这里，比起情报保密更看重的是防止犯人越狱。
救人原则第二条，不要在救人前引起看守的怀疑。
两名侍卫一前一后地走着，把塞留斯、利德和阿莱雅夹在中间。塞留斯看了利德一眼，示意利德自己只能做到这里了，剩下来的要依托于他们。利德微微点了一下头，不再说话，只轻轻摸了摸手臂上的刻印。
“就是这里，大人有什么要问的，速速问了吧。”
侍卫指了一下牢狱的大门。利德注意到这里的牢狱与他印象中的铁栅栏不一样，更像是禁闭室。这里的门是精钢锻造的加厚款，只在上面开着一扇小窗。窗户的另一侧传来一个慵懒的女声，带着难以言喻的妩媚风情：
“这么晚了，都不让妾身好好休息一下？今天又有什么花活儿，皮鞭、蜡烛还是尖刺？年轻的人精力真是旺盛，妾身都有些吃不消了呢。”
塞留斯又看了利德一眼，随后对窗户内的人说道：
“貂裘，前天暗部组织向我汇报，说找到了你姐姐的消息。她答应交出当初被你们盗去的清风明月盏，换你一条性命……”
利德看着两名侍卫，注意着他们的神色，在他们视线移开的瞬间，猛地抬了一下手。
小幽灵犹如一阵白色的风，瞬间就将他们两个人带入了幻梦中。那两个人站着，并没有倒下，但目光呆滞，身体一动不动。
速度之快，甚至让牢房中关着的那个女人都没有察觉，对方还试图用笑容掩饰自己的紧张：
“她呀，比我聪明多了，可不会被你们抓到……嗯？”
在她说话的时候，利德已经上前，从侍卫身上翻翻找找，拿到了一串钥匙。利德把钥匙给塞留斯看了一眼，塞留斯闭目思索了一番之后，点了点里面最朴素的一把。利德直接把那一把钥匙扯下来带在身上，剩下来的全部从窗户扔进了貂裘的牢房。
随后利德开始观察周围的情况，准备往天字一号房那边走。
临行前，四号房里面传来感激的声音：
“……外面哪条路上的兄弟，能否报个姓名？”
利德看向塞留斯，等他点头示意之后，对那个素未谋面的女人说道：
“云阳白马。”
四号房里传来一声轻笑：
“妾身还以为是来救自己的……看来是妾身自作多情了。不过这人情妾身记下了，若是能从这里出去，这牢里关着的其他人也会感激大人。”
利德简短地回了一句：
“不必。能从这里出去，也是你们的本事。”
说完，他带着阿莱雅，跟塞留斯一同潜行赶往天字一号监牢的方向。
这才是他此行唯一的目的。
12.最后一位大剑豪
去往天字一号牢狱的路上，小幽灵提醒了一次利德：
“这些家伙在人类当中算不好对付的那一种，他们的身上沾染了一种奇怪的气息。虽然我还是可以让他们陷入幻境，但需要花费的力量比平时更多。按现在的消耗，我顶多能帮你到天字一号房的门口，之后就看你自己的啦。[┐(??｀)┌]”
利德点了点头：
“这样就好。”
路上遇到的侍卫全部被小幽灵拖入幻境，利德一口气冲到了天字一号的门口。
来不及四下环顾，利德直接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开锁，随后一脚踹开了厚重的铁门。
一股血腥气扑面而来！
利德一时间怔在了那里，他有想过小白在西秦应该吃了不少苦，但他没想到情况会这么严重。应白整个人被钉在一个十字架上，看不出材质的长钉刺入他的四肢，铁链穿了他的琵琶骨，将他捆了个结结实实。
利德能认出来眼前这个瘦削不成人样的家伙是小白，靠的不是眼力，也不是脑力，而是他妈的想象力。因为这个人和利德熟悉的那个面瘫高冷帅哥相差实在是太远了，只有从气息中还能看出来他当初的影子。
在察觉到有人开门之后，应白抬起头。
见到利德的那一刹那，他的目光没有半分喜色，反而是一种深深的忧惧。
“你……”
小白话没说完，被嘴里的血呛了一下。吐掉了血咳嗽两声，才继续说道：
“你怎么来了……？”
利德走上前，开口道：
“肯定是来带你出去啊，不然我他妈花这么大力气进来嘲笑你不成？”
小白摇了摇头：
“快走……这里危险……”
因为太过虚弱的关系，小白说话始终有气无力。他应该是很着急，从他的表情中就能看出来，但他没办法立刻把所有的话都说完，因为他的气血已经虚到说话都难了。利德看了都有些心疼，本想说一句“我都闯进来了还怕什么危险”，但迎着小白的目光，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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