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雀鸣蝉惊
直到——
他看见了一个坐着的男人，对他微微笑了一下。
他这个大殿上，唯二坐着的男人。
那是......
新任的少府监？
蔡岩愣了愣。
他只对这个人有过一次印象——在半个多月前的朝会上，就是这个人，为了不被皇帝责罚，故意当着所有人的面，向皇帝禀报了王掌柜被灭门的案子。
然后，就这个人就再也没有在自己面前出现过了。
哦——原来如此。
蔡岩也露出一个微笑，甚至对着男人微微颔首，表达问好，而对方也用一样的方式回应了他。
然后他又转了回来，对着另一个能坐在大殿上的男人，恭敬的跪在地上，一言不发，等待着自己的结局。
对于那样的人来说，愿意在一场局的最后一刻，站出来让已经无力回天的局中人看见自己——
已经是最大的仁慈了。
第九十四章 结算时间
“既然众卿与朕心思统一，那此案，便要由羽林卫，与宫中密谍司倾力合作，必须查出真相来！”
皇帝站出来，开始收获自己的胜利果实。
“高尚书，你不知事情轻重缓急，是非不分，说出这等话来，是何用心？”
高成只能跪在地上，沉默不语。
“此事乃是刑部与大理寺之职能，身为吏部尚书，不思本部职能，反倒伸手到他处，妄议朕之决断，莫不是觉得自己可以代替朕说话了？”
“臣不敢！臣绝无此意！”
这个帽子高成可不敢接，不过这帽子也不是拿来给他戴的——说这话的时候，皇帝看着的可是蔡丞相。
“高成昏聩无能，妄议朝政，降品一级，罚俸一年！吏部尚书一职，由侍郎张进暂代。”
“臣遵旨——谢陛下隆恩！”
“臣遵旨......谢陛下赐罪。”
两人一个欣喜若狂，一个失魂落魄。
“蔡丞相，不知朕之旨意，可是又有不妥之处？”
“陛下乃天子，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何来不妥。”
而蔡岩依然稳稳当当的跪在那里，对皇帝的一切命令都是逆来顺受，没有说任何一个不字。
朝堂之上，衮衮诸公，依然或站或跪，留在原地。
——偏偏他蔡岩，已经能触发孤立无援了。
“陈尚书，起来吧，还有你们——朕不会让你们蒙受不白之冤的。”
“谢陛下。”
户部的诸官纷纷起身，口中纷纷谢恩。
“那今日朝会，便到此吧——来年，朕希望看到一个崭新的大炎。”
皇帝起身，向着后宫走去。
“陛下起驾。”
郑公公一如既往地随侍其后。
百官依次退场，唯有蔡丞相还跪在那里，一动不动。
每个人都看着那个背影，心中各自有了计较。
天，又变回去了。
直到大殿中百官散去，一个小太监才小跑过来，到蔡岩面前，小声开口。
“蔡丞相，皇帝听说您还跪在这，让您赶紧起身，回家去吧，今天乃是除夕之夜——陛下不会忘记给您府上赐菜的。”
“多谢公公。”
小太监离开了，蔡岩这才颤颤巍巍的站起来，抖了几下。
他已经很久没有跪过这么长时间了。
转过身子，他却发现，还这大殿之中，还有一个人。
“蔡丞相。”
乔夜阑坐在轮椅上，行了一礼。
“少府监还留在这啊，不知还有何事？”
“下官腿脚不便，不知蔡丞相可愿屈尊送我一程？”
“有何不可？老夫推你，也不算屈尊——毕竟，达者为师。”
蔡岩拍了拍自己袍子的下摆，一开始几步还有些踉跄，不过很快就调整好了，走到乔夜阑的身后，推着他离开了大殿。
“不知陛下要如何处置我？”
蔡岩也有些奇怪，按理来说，皇帝应该会把自己连锅端掉，至少也是要逼着自己告老还乡——可是最后却只拿下了高成，甚至压根没提到过自己，就径直退朝了，这让他想开口也没办法。
“蔡丞相说笑了，您乃是大炎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又是朝堂柱石，陛下极其倚重您——怎么会处置您呢？”
乔夜阑的话让蔡岩有了一丝恍然。
“原来如此——陈帆倒戈，高成下课，再加上今日跪在大殿之上给百官作伐，我已经是只被拔了爪牙的老虎，只剩下一张皮还穿在身上，自然没有威胁了。所以，对陛下来说，我现在就是个没有根基的朝堂‘新人’，用着比任何人都放心。”
“丞相大人就是丞相大人，浸淫官场这么多年，下官不过一句话，便已然漏了馅了。”
蔡岩哑然失笑。
“还是算了吧——都已经到这一步了，还打这种官腔，有什么意思呢？”
“面具无论是戴上还是摘下，都是轻松的，唯有一时戴一时摘，才是最累的，。”
“......说的真好。我现在，倒是真的轻松了。”
老人的声音里已经没有了那种疲惫感，反而有种放下了一切的洒脱感。
“若是当年陛下初登大统时，您能有这般心思，不是利欲熏心，而是辅佐陛下，一定会成就一段君臣佳话——也不至于闹到今天这般地步。”
乔夜阑这句话，多少带着几分惋惜。
“进了这官场，便是要往上爬的，若是没这个心思，又何苦留在这京城，上上下下的折腾呢——寻一方土地，做个一辈子的父母官，确实有人选择走这条路，但没选这条路的人，更多。”
“当年在先帝在时，我谨小慎微，如履薄冰，太子监国时，我竭忠尽力，鞠躬尽瘁，我做这些，都是为了继续往上爬的——都是为了满足我的野心。”
蔡岩却没有任何后悔的意思。
“我没能看出你的手段，是我的能力不足，而因为我的贪欲，只想到了借着这个机会敲打户部，却被你顺水推舟，将户部推给了皇帝——又因为我的野心，我提拔了高成，这也使得今天我在朝会上就彻底一败涂地，再无能转圜的余地。”
“你可以说，野心与贪欲是让我今天落入你彀中的推手，但是若是没了这份野心与贪欲，我又何来今天的丞相之位——成也野心，败也野心，胜败皆系于我一身，我有何后悔可言？”
乔夜阑的身形顿了一下。
他有些可惜，这个时候不能见识到自己身后这位老人勃发的英姿，可以说是一件值得他遗憾的事了。
“陛下借着陈帆打压我，又在朝堂上将这个案子，从大理寺转到了宫中羽林卫和密谍司的手上，等于是拿住了陈帆走私的把柄——所以陛下也一定暂时不会去动陈帆，否则今天陈帆也不敢演的这么浮夸。”
“如果吏部尚书是一个被高成和我打压过的人，而户部尚书又是一个刚刚靠着出卖我才站稳脚跟的人，那丞相这个位置，没有比我更好的人选了——因为我再也无法笼络他们了。”
蔡岩平心静气的说着，他已经想清楚了，今天其实皇帝也没想要把他怎么样。归根结底，皇帝要的是朝堂不能联合起来反对自己——所以拿到手一个吏部，比拿下他这个丞相要重要的多。
“反过来，这两部尚书大人，也会真正做到在自己的职位上竭心尽力，因为他们很清楚，自己的奏章要过一遍你的手，假如他们有漏洞，那你一定是会用最大的精力给他们带来最大的麻烦。”
乔夜阑补充道。
“的确如此，这大概也是陛下希望看到的——我将作为一个纯臣，在丞相这个位置上，干到死为止。”
老人的声音突然低了下来。
“不过，这样一来，我倒是觉得有些奇怪。朝堂之上，虽然有些位置更改，可是最后都是填上了人的，你已经是正三品的朝职了，可却没有给你腾出一个新位置啊——我这个丞相之位，按理来说，也该落到你手上才对。”
“我只是一个商人，没有你们那样庞大的野心。”
乔夜阑温和地说道。
“您不必过于妄自菲薄，陛下也认为，如果太傅不愿意接手丞相的位置，那么也没有人再有资格代替您了——您的能力只是在权谋方面稍稍弱了一些，可若论政务，我与您的差距，不可以道理来计。”
蔡岩沉默了一会，才再次开口。
“陛下就不怕，我会重新和陈帆联手吗——虽说他这一次算是背叛了我，可官场上，只论利益。”
“既然陛下留着您和陈尚书的地位，那自然是因为有万全的把握——我也相信陈尚书的忠心。”
蔡岩：？
这是什么冷笑话时间吗？
他竭力的思考着陈帆效忠皇帝的理由，但是总觉得是如此苍白无力——至少他有办法能重新和陈帆展开合作。
“您愿意做什么事，您都可以去做，只是前提是要将您自己的工作做好——陛下今日虽然温和，可并非是一直如此温和。”
乔夜阑毫不在意蔡岩的话。
他想破脑袋也不会知道，乔夜阑是靠什么说服的陈帆——而陈帆如果还想要脑袋，他也不会说出真相的。
蔡岩愿意继续猜，愿意继续在位子上折腾，那就随他折腾去吧，给皇帝上点眼药营也是好事——省得他一闲下来就开始把目光往龙门放。
魏彦吾是一枚很好的棋子，而乔夜阑不希望这枚棋子老是被人家盯着，不然他用起来还有点怪不好意思的。
出了宫门之后，蔡府的下人吃了一惊，却一句话不敢多说，只是扭过身子去，看都不敢看一眼。
而蔡岩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守在这里，过来接过乔夜阑轮椅的汪直，也不再说话，转身便上了自己家的车架。
“走吧，汪公公，陛下还在等我的回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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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蔡岩，现在是什么情况？”
“认清了现实，却还抱有一丝侥幸的心理，仍旧想着靠官场手段，为自己以后争取到更多的政治资本。”
乔夜阑的声音，没有了和蔡岩聊天时的温情脉脉。
“他试探过臣，也挑拨过臣，言语之间虽然看似已经认输，但是从头到尾，他都没有说过哪怕一个字，是想要乞骸骨或是调去其他闲职的话——很显然，他坐在这个丞相位置上，考虑的依然不是要如何安全的退下去。”
皇帝冷哼一声。
一个没考虑要退的人，那他自然是想着要进的——换而言之，这位蔡丞相，依然想要靠着丞相之位，再做些什么。
“朕可不会再让他有任何起复的机会——他若是老老实实的在丞相位置上做事也就罢了，若是他还敢搞小动作，便会知道朕的厉害！”
“陛下息怒——蔡岩现在已经是孤家寡人了，他再怎么想要搞风搞雨，也必然是需要人手的，臣以为，倒不如先暂缓给丞相上镣铐的行为。”
乔夜阑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爱卿有何想法，但说无妨。”
皇帝大手一挥，他现在正处于对乔夜阑的无限信任期。
“陛下如今手握吏部，可是开科取士，再等到这些新人们有能力进入朝堂，不是一朝一夕，甚至几年时间就能做到的，陛下如今依然要依靠现在朝堂上的百官来维持大炎的盛世。”
“如今少府刚刚开始扩张，情报网亦才蹒跚学步，因此要确定谁真心忠诚于陛下，尚难有肯定的答复——但是谁不真心忠诚于陛下，却能一目了然。”
大清洗爱好者，赫尔昏佐伦的御用内务部长，弗拉基米尔大帝的剃须刀，乔夜阑阁下用丰富的经验提出了自己的见解。
“换句话说，在今天之后，依然能被蔡岩拉拢的，能在朝堂上为蔡岩说话的，就必然是不忠于陛下的——尽管会伤及无辜，但是以此为基调，在少府真正掌握百官情报之前，已经足够用来分辨忠奸了。”
皇帝两眼微眯，乔夜阑的话给他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是啊，蔡岩是敌人，如果路人支持蔡岩的话——
那路人也是敌人.jpg
“所以您不妨表现得再温和一点，对蔡岩不做什么太大的束缚，在一旁冷眼旁观，如果这时候还有人去巴结蔡岩，或是他能拉拢到谁为他做事——那陛下你就可以记在名单上，永不录用了。”
“爱卿确实提了个好建议，的确，朕要掌控大炎，现在还离不开朝堂上的这些人，这个办法，确实是立辨忠奸。”
皇帝当场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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