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九式逸闻机关
“厌世者”。
黑色的铁刺从剑柄上弹出，洞穿了赛斯汀的手掌，紧接着从铁刺上分化出根根带刺的黑铁荆棘，将她的手掌层层包裹，哪怕有着手甲的防护，整只手掌也依旧变得鲜血淋漓、皮开肉绽。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变化，似乎早已习惯了这种疼痛。
不待露尼西亚重整架势，她已然随手一剑挥出。
轰——！
首先是剑刃交接，而后声音才姗姗来迟。
露尼西亚现在已经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无论她的灵魂在体内如何呼喊，她都仅仅是凭借着本能、凭借着剑中怒火的驱使在战斗，在本能的驱使下抬剑抵挡，用尽全力——即使如此，那看似轻描淡写的一剑依旧将她整个身体压倒在地，在破碎的砖石地面上留下了一个深深的人形凹坑。
双臂几乎瞬息之间就失去了知觉，毫无疑问，只要相同力道的攻击再来一下，她的双臂马上就会脱臼骨折，如果不是“伸冤者”本身就是和“厌世者”同格的姊妹剑，拥有难以想象的硬度和锐利，露尼西亚现在就已经被连人带剑从正面劈成两半了。
而她身后的事物则没有这么好运。
啪——露尼西亚原本站定的位置后方，不知道多少栋房屋被这一剑的余波劈成两半，裂口直入地下，仿佛整条街道都在这一剑之下撕裂开来，却又因为断面过于平整而没有倒塌。
“空无一物的愤怒，徒有力量而没有信念……”
赛斯汀轻声念着，一剑刺向脚下的地面。
伴随着飞扬的尘土与巨响，露尼西亚所嵌入的地面石块被轰然掀起，不等露尼西亚的身体做出反应，赛斯汀已经在转瞬之间来到了石块的后方，斜向上方，一剑斩出。
叮！
巨石瞬间便被斩成两截，切面平滑如镜，就在身体即将被拦腰斩断的瞬间，露尼西亚总算取回了几分行动能力，巨剑挡在身侧，勉强抵挡住了这依旧信手拈来的一剑。
“只能发挥出这点程度吗？真让人无法尽兴。”
被愤怒掌控了身体、仅凭战斗本能挥剑的露尼西亚，毫无疑问的将讲究抢攻的战斗方式、讲究大开大合正面压制的剑法发挥的淋漓尽致，然而这种战法在赛斯汀面前却显得毫无效果，无论露尼西亚的挥剑多么迅猛，无论露尼西亚在双臂上倾注多少力量，她全力挥出的剑刃都无法撼动那黑色巨剑分毫。
赛斯汀或是闪避，或是格挡，鲜血不住的从她的手掌流淌下来，即使如此，她只要仿佛随意的挥出一剑，就能够逼得露尼西亚拼尽全力去抵挡，完全没有挪腾闪避的余地，也完全没有在抵挡之后立刻发动反击的余地。
是赛斯汀过于强大吗？
她的确很强，然而无论是露尼西亚还是赛斯汀都很清楚，她至今都没有尽出全力，仅仅是普普通通的闪躲、移动、格挡和挥剑，仅仅是施之以速度和力量，无论是剑技、作为黑骑士的能力、神术还是“厌世者”的力量都没有使用，她原本不可能这么轻描淡写的将愤怒掌控的露尼西亚完全压制。
是现在的露尼西亚太过弱小吗？
也不尽然——的确，正如赛斯汀所言，现在的她完全没有可以被称作“意志”的东西支撑着，仅仅是凭借着一身蛮力和战斗本能在挥剑，但赛斯汀自己也暗暗皱眉，眼前的露尼西亚发挥之差，比她原本预想的都要差上几分。
其中的缘由，只有露尼西亚自己才知道。
……
“为什么？”
少女的声音悦耳动听，却会让人觉得心中躁动不安。
“为什么要拒绝我？”
漆黑无光的世界之中，露尼西亚静静地站立着，而在她的对面，一个由橘色火焰凝聚而成的“露尼西亚”正和她四目相对。
火焰组成的“露尼西亚”与露尼西亚的声音别无二致，却又有着明显的不同：她的语气比露尼西亚更加的压抑和低沉，仿佛经历了无尽岁月的冲洗，在最深处掩埋着难以言说的炽烈情感，就像是一座看上去平静宁和，却又随时有可能喷发而出的火山。
正是她在操纵着露尼西亚的身体，抛却思绪，仅凭怒火和本能而战，对于她来说，或许像这样平常的对谈才是一种完全不平常的事情。
如果不是露尼西亚一直在试图夺回对身体的操纵权，妨碍她与赛斯汀的战斗，那么她也不会一次又一次的失去攻守的时机，十成战斗力发挥不出五成，只能这样被动挨打。
“顺应着愤怒战斗，顺应着愤怒挥剑，这样对你来说不会更轻松些吗？”
比起疑惑更像是喝问，她毫无疑问是在指责着露尼西亚。
相比起费劲心思去纠结去思索，思考着怎么样才能有两全的办法，思考着怎么样才能大家安好，怎么样才能既解决难民的问题，又顾及市政厅的苦衷，思考怎么样才能既解决赛斯汀曾经的仇怨，又不需要去做那些自己不喜欢，赛斯汀本心中也并不喜欢的事情。
面临的问题实在是太多太多，而对于青涩的露尼西亚而言，思考两全之法只会让她越发身心疲惫，却也依旧找不到出路。
既然如此，把身体交给愤怒，让愤怒来代你做出决定，这样有什么不好？
这同样是来自你内心的判断，毕竟那些愤怒也同样产生自你的内心深处。
“……我没有想做这样的事情……”
露尼西亚轻声说着，像是争辩，又像是单纯的抱怨。
“不要欺骗自己。”
橘色的火光一闪而过，漆黑而空虚的世界被一幕又一幕的画面所填满。
水车渠的废墟、镇民们的尸体、死在自己怀中的小女孩、尸体残缺的骑士们、伊莱恩一家的相片、难民营的景象、尸骸遍布的街道……有的场景一闪而过，有的场景驻足许久，那些都是露尼西亚的双眼所见证过的景象。
“因为你在愤怒，所以我才会响应你的愤怒。”
“……”
露尼西亚别过脸去，她的眉头耷拉下来，像是愁苦，又像是沉思。
“对神圣家族的愤怒，愤怒他们的残忍行径。”
燃烧的指尖贴上了露尼西亚的鼻尖，没有想象当中的炙热，却是如同清水一样的触感。
“对市政厅的愤怒，愤怒他们的放任与不作为。”
指尖贴着脸上的肌肤，从鼻尖滑至颊侧，绕过耳廓。
“对‘纳特亚的遗产’的愤怒，愤怒他们的煽动与暴行。”
紧接着，仿若燃烧的手掌猛地一拉，露尼西亚便一头栽进了那火焰般的怀抱中，被迫与那和自己面容一模一样的橘色火光四目相对，无法移开。
“……对赛斯汀的愤怒，愤怒她的助纣为虐，还有……对你的心意毫无回应。”
橘色的火焰并没有再说更多，但露尼西亚完全明白，她潜藏的台词是什么。
——你不就是这样想的吗？
第三十四章 属于你我的余烬
纯白无瑕的巨剑从常理难以想象的角度斩出，直奔赛斯汀的架势乏力之处，这一剑力度不大，似乎是将更多的力道放在了速度上，已然能够隐隐带起音障，但若是斩中了的话，赛斯汀想必也不会太过讨好。
在明白自己的身体无法发挥出十成全力之后，仅凭战斗本能行动的露尼西亚居然自主改变了行动策略，不再单纯靠着蛮力压制，转而让剑路变得怪异难挡，一点也不像是没有理智、单凭怒火战斗的样子。
然而她的双眼依旧毫无清明，燃烧着熊熊橙炎。
叮！
这疾如迅雷的一剑却最终没能触及赛斯汀的身体，赛斯汀巨剑一扬，分毫不差的在身侧划出了一道正圆，“伸冤者”的剑刃力道不足，在这一触之下便被荡开，没能撼动黑色剑刃分毫。
这看似是一次相当完美的防守，赛斯汀的心里却泛起一丝疑惑——手上传来的感觉不对。
荆棘贯穿手掌，束缚血肉，撕得皮开肉绽，这种形式不仅仅是作为一种“代价”而存在，时刻提醒使用者不忘“厌世者”铭文的含义，同时还有着几分现实上的作用：如果挥剑者能够克服铁刺穿手带来的极度痛苦，能够压制本能对于疼痛的排斥，那么就能够让这把黑色巨剑变得与自身更加浑然一体，仿佛成为手臂的延伸。
在这种情况下，赛斯汀的感觉要比使用其他武器时更加敏锐，更能体会到剑刃交界时传来的不自然之处。很显然，刚刚露尼西亚的一剑虽然极尽速度，施力的方向却微妙的有所偏转，似乎在挥剑之时别有想法。
不等赛斯汀多做思索，露尼西亚的身影已经在她的眼前消失不见。
否——她并非是真的凭空消失，而是借助刚刚那并不成功的一剑，借助赛斯汀反手一剑的力量，身形诡异的来到了赛斯汀的视线死角处，而后极尽力与速，再次挥出一剑！
当！
“厌世者”却也同样以一个不讲道理的角度挥出，与“伸冤者”撞了个正着，恰好一剑斩在“伸冤者”的力量薄弱之处，让这一剑未能尽其全功，只得堪堪停下——看上去和之前的几次交锋并无差别，但从巨剑对撞的声音就能够听出，赛斯汀的这一次格挡远不如之前几次那样轻松惬意，仅是随手一剑就能够完成。
“还不错，只凭战斗本能就能做到这种地步。”
她微微皱眉，语气有几分赞许和满意，更多的则是冰冷，似乎露尼西亚并没有让她太过失望，以至于觉得在此地拔剑相向毫无意义，享受不到半分战斗的高昂与乐趣，但又并没有达到她想要的高度，不上不下，只能说是半吊子。
“只是寻常挥剑的话，到底也能够取胜……”
她没有将后半句话说出来，而她的动作则将她的想法表露无疑。
磅礴的力量从漆黑巨剑中涌出，直将露尼西亚的身体朝着下方压去，哪怕她倾尽全力、咬紧牙关，用“伸冤者”死命阻挡，却也无可避免的踩裂了脚下的地面，双脚深深嵌入了泥土与破碎砖块混合而成的地面当中，身形在转瞬之间就因为陷入土地之中矮上了不少。
就在露尼西亚还没从这过于骇人的力量当中缓过来时，“厌世者”突兀出现在了她的视线角落之中，带着凌厉而极尽锋锐的气势，近乎瞬息便占据了整个视野。
……
些许的沉默之后，橘色火焰凝聚成的人形却并没有等到她想要的变化。
她并没有能够更进一步的掌握露尼西亚的身体，反倒是感觉来自露尼西亚本身的排斥力度又比之前加大了几分。她的表情带上了几分困惑几分恼怒，似乎完全无法理解这种变化究竟是因何而产生。
“你打算抵赖吗？打算说‘我没有这样想’吗？！”
她的语气里充满了火药味——这并不是露尼西亚心目中“诱人堕落的恶魔”应该有的态度。甜美、醉人，用各种各样的利好来让人放松戒备，间或采用一些威逼的方式，记载中的“恶魔”往往用这样的方式来行动，来达成它们的目的，而绝对不会摆出像现在这样的态度。
并不是在“谈生意”，仅仅是在“发脾气”，听她的语气，像是觉得露尼西亚在做什么非常过分的事情一样。
这种坦率的态度倒是让露尼西亚哑然失笑，也不像之前那样对她充满了不满与戒备。
“不……也不是这样的。”
露尼西亚的语气不再那么急切，几分抱怨几分怒意，反倒是带上了些许温和。
这让橘色火焰凝成的人形不由一愣。她正紧贴着露尼西亚，用相同的面孔与她四目相对，更是寄居在露尼西亚的心灵深处，对于她心态和想法的变化了如指掌，也正是因为这样的原因，她才尤其难以理解，不明白露尼西亚究竟想明白了什么，才会有着如此的态度变化。
“你……”
怒火落在了空处，让她觉得颇为憋闷，如果露尼西亚没有狡辩的意思的话，刚刚的指责就显得毫无道理，这也令她带上了几分羞恼，又不明白该向谁发泄，只能更加卖力的操纵着露尼西亚的身体，拼命抵挡赛斯汀越发凌厉凶猛的攻势。
“那些愤怒都真真切切，是我心中徘徊不去的情感……因为神圣家族的血腥行径而愤怒，恨不得把它们碎尸万段；因为马里艾的放任不作为而愤怒，因为‘纳特亚的遗产’煽动别人送死的卑劣而愤怒，想要把他们的主事人拖出来狠狠揍一顿；因为前辈的助纣为虐而愤怒，想要狠狠给她一拳；因为前辈就这样离我而去，无法回应我的心意而愤怒，想要大哭一场，想要问她‘为什么’……”
“你……你明白就好……”
露尼西亚言至于此，橘色火焰凝成的人形反倒觉得有几分不妥，有点在那纯净而温和的褐色瞳孔前抬不起头来，却又不愿意就这么完全低下头去，只能嘴硬着嘟哝几句。
“不过，我想了想，觉得不能只是这样。”
露尼西亚顿了顿，眼帘微垂，接着说道：“的确，我对这些都感到愤怒，想要因为愤怒而去战斗，凭借着一腔怒火去挥剑，似乎这样做能够更轻松一些……但我又觉得，不能‘只是这样而已’，觉得单凭着一腔怒火挥剑虽然轻松，事后若是想起来的话，无论怎么样都会感觉到后悔。”
“那你到底想怎么样嘛！”
语气里带着些不满，又带这些好奇，明亮的橘色火焰闪动着，明明能够煽动起一个人心中最深处的愤怒，将其扩大，令其燃遍全身，其本身却如同溪流一般清澈，令人瞩目。
“愤怒本身大概也没有什么错，但又不能只是愤怒而已……”露尼西亚的话语中带着几分不确信，似乎连她自己都不能保证自己话语的正确性，即使如此，她也没有太多的停顿，仿佛大概的思路已经在她的脑海中有所成型，只是缺乏整理，“在愤怒的时候也应该思考，在愤怒之中也应该带上其他的东西，温和也好，正义也好。”
“但，为什么要这么做？”
橘色的火焰熊熊燃烧着，并没有打断露尼西亚的话语，反倒像是在帮助她整理思路一样提出问题。
“因为，只是包裹着愤怒的刃，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吧？”
她的视线洞穿了心灵的帷幕，看见了交织的黑刃与白刃，看见了“伸冤者”和“厌世者”碰撞摩擦产生的火花。
那正是“什么也无法解决的刃”。
……
当！
白色的剑刃再一次被黑色的剑刃猛力荡开，而这一次，“厌世者”并没有再给“伸冤者”反击的机会，在两剑挥向无物之处的空隙中，赛斯汀空闲着的那只手掌如同毒蛇般探出，按在露尼西亚的额前，紧接着信手一推。
这一推刚好推在了露尼西亚还未重新把握平衡的一瞬间，不费多少力气，便让她的身体如遭重击一般向后倒去，倒在乱石交织而成的地面上。
不待露尼西亚重新爬起，赛斯汀便已经一脚踏在了她的胸口，只是少许发力，露尼西亚的胸甲上便传来了金属的悲鸣之声。一口燃烧着橘色火焰的鲜血从口中溢出，露尼西亚徒劳的挣扎着，无论如何都无法摆脱那只踏在她胸口的脚掌，黑色的金属包裹着腿足，展露着美丽却又刚健的曲线，明明只是血肉之躯，对于现在的露尼西亚来说却仿佛山峦般沉重。
赛斯汀没有多说什么，仅仅是沉默着，在沉默中俯视那曾经熟悉的面孔。
思绪有所恍惚，动作上没有分毫滞涩。
她的右手已然举起了“厌世者”，剑尖朝下。
……
“那是你的身体……”
橘色的火焰别过脸去，似乎不愿意再多看露尼西亚一眼，也不知是出于讨厌、愤怒，还是出于其他的什么原因，或许就连她自己都会因为现在的举动而觉得不可思议。
有着这样一副由纯粹的愤怒火焰凝聚而成的身体，却又能展现出愤怒之外的情绪，做出攻击之外的动作，上一次这样，是在多久以前了？
“……如果你真的那么想的话，就自己去掌控。”
像是推卸责任，像是在说“如果你觉得自己能做的更好的话就自己去做”一样。
“谢谢。”
露尼西亚的语气很是诚恳，只是那团橘色的火焰似乎并不买账，依旧不愿意回过头来。
黑暗在褪去，在重新归位视野所见的一切，这片用于交流的心灵世界已经失去了继续存在的意义，不过片刻便会以思维的速度崩溃瓦解，回归心灵大海的一部分。
在那之前，在重新能够抬起手臂，重新能够倾诉话语之前，露尼西亚稍微停下了继续前进、重新取回肉体控制权的脚步。
“虽然不知道你是谁，但从你的话语，从你的情感来看，你也一定是个有自己故事的人吧。”
露尼西亚的语气很是温和，不见笑意，也不见悲伤。
“如果可以的话，以后能和我说说吗？你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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