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离瞳
深沉的恐惧和莫大的困惑如一盆墨汁般兜头浇在了你身上,冰凉粘稠且黑暗。你开始觉得后背发凉头皮发麻,紧接着你的思维开始不着边际地暴走,你开始胡思乱想,你开始不由自主地忽视迫在眉睫的危险。
那些瘦长鬼影还在如同潮水般一波接一波地向你涌来,它们挥舞着纤长的四肢,随时都有可能把你同化为它们的一员。
——虽然你从未亲眼目睹那些迪赛尔人被转化为瘦长鬼影的过程,你也没有任何能佐证这猜想的证据,可你就是这样执拗地认为。
不,与其说你是这样认为的,倒不如说,对你而言,这更像是某种“常识”。
可常识就是对的吗?
你不禁想起了在几十年前还曾是常识的日心说,如今这常识已被推翻,被扫进了历史的故纸堆。
你的思绪还在漫无边际地游荡,明明你还处于危险之中,随时都有可能丢掉性命,你知道这时候你不应想这么多,可你就是忍不住瞎想,这感觉实在是太怪异了,怪异得就像……
就像你的身体为了逃命一路狂奔,这时却有两只手掰住了你的头,强迫你回头向后看。
于是身体和思想就此分道扬镳。
直到耳边有个陌生却熟悉的声音响起:
“教授,您还愣什么!我们快走吧!”
你忽地清醒过来,从未有过的清醒。
那两只掰住你头颅的手松开了,或者也可以说,你的身体再度向头颅臣服了,于是在一瞬轻颤后,你低头看向劝你抓紧时间离开迪赛尔的人。
他就跟在你身后。
他叫劳伦斯,是你的学生,已经在你身边待了十几年了,虽然你年纪大了,已记不得他是什么时候拜你为师,又具体跟随你完成过什么科研成果……
可你知道,他就是你最看重的弟子,你甚至想过,如果这次能安全回到白塔,你就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与他。
「劳伦斯是我的弟子」,这对你而言简直已经是常识了,就像「瘦长鬼影都是由迪赛尔人转化而来的」一样,这两条知识原本横亘在你的潜意识海洋之中,不容亵渎不容否定更不容更改。
可现在,有一条更新的,比这两条更重要的知识悄然出现在了你的潜意识海洋之中——
「你已看到真相。」
你许下的愿望成真了,以你不愿接受的方式。
你本能地想要呕吐,你表情呆滞地低下头,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你身上已染遍了红得发黑的血。
你恍然发觉,原来已经有许多瘦长鬼影死在了你的手杖剑下。
你还曾觉得奇怪——原来那些看起来已经丧失了实体的瘦长鬼影被刺穿了胸膛也会觉得痛,也会嘶吼悲鸣,伤口也会像人类一样迸溅出血液……
原来,它们的血也是鲜艳的殷红色,也有着温度。
可现在你只觉得晕眩,你下意识用沾满血迹的手扶住额角,几乎要倒在地上。
你亲爱的弟子劳伦斯急忙扶住了你,他表情关切地询问你:
“教授,您还好吗?”
你沉默了片刻,对他摇摇头,示意你没事。
你怎么会有事呢?现在的你与之前相比,简直再正常不过了。
所以你甚至对劳伦斯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我们离迪赛尔与维多利亚的国界线还有多远?”你问。
劳伦斯闻言便离开你,踮起脚向远处眺望,接着迅速回到你身边回答道:
“不远了,教授,只要咱们再坚持一会儿,就能离开迪赛尔了。”
你“嗯”了一声,转过头,看向那些暂时被你们甩在身后的瘦长鬼影,轻声感叹了一句:
“他们已经快要追上来了啊。”
劳伦斯闻言便焦急地对你说:
“可您不能就这样放弃呀,咱们就差一点了,只要能够离开迪赛尔,只要能到达迪赛尔和维多利亚的国界线……”
他说到这儿,你却忽然抬手打断了他。
“劳伦斯,”你盯着他,表情变得严肃起来,“你还记得我们白塔调查员手册的最后一条守则是什么吗?”
劳伦斯没有回答。
正巧,你也并不打算从他那儿得到答案,所以你只是缓缓扶着他的肩站了起来,然后低声对他说:
“走吧,我们继续往前走,我们……”
你顿了顿,想起了那个不知从何时起就开始像发条一样驱使着你不停前进的念头,于是就像被双盘吸虫寄生的蜗牛一样,你来到草丛中最高的那片叶子上,等待着鸟类的捕食。
你看向劳伦斯的眼睛——倘若,那张空无一物的脸上真的有眼睛这器官。
然后,你微笑,把那个已深深根植在你脑海中的念头缓缓吐了出来:
“我们这就离开迪赛尔。”
劳伦斯愣了愣,旋即点头。
毫无疑问,无论是他亦或者你,都对这个提议十分赞同。
于是你们再度出发。
你身上的伤口在这过程中逐渐痊愈了,你的体魄随着你们越发接近迪赛尔与维多利亚的国界线而变得越发强大,甚至变得和传说中的勇者一样。
瘦长鬼影们再也难以给你带去丝毫伤害,即便带着劳伦斯这个累赘,你也能健步如飞。
那条国界线越来越近,你脑海中那个催促你离开迪赛尔的念头也越来越喧嚣,你能感觉到你的整个身体每块血肉每根骨头都仿佛在欢呼,仿佛对它们而言,离开迪赛尔是莫大的荣耀与奖赏。
最后,你终于站在了那条国界线前。
你知道,再往前一些,你就能离开迪赛尔,到达那座钢铁与蒸汽之国。
劳伦斯正用殷切的眼神看着你,你的灵魂与肉体也正在恳求你,仿佛只要你穿过那条看不见摸不着的线,你就能获得真正的自由与解脱。
“快!快!快离开迪赛尔!难道这不是你一直想做的事吗?!”
仿佛有人凑到了你耳边如此低语。
你却摇了摇头。
“不。”
你说。
然后,面对愕然的劳伦斯,你低下头,对他露出一贯的温和笑容,像位真正的老师那样,给他上第一堂,也是最后一堂课。
“还记得么?”你问他,“刚刚我问你,我们白塔调查员手册的最后一条守则是什么?”
已蜕下人形,再度还原为瘦长鬼影的劳伦斯疑惑地向你歪了歪头。
理所应当的,它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早就料到这件事了,可就算它听不懂,你还是耐心地告诉它:
“与其说那是条守则,倒不如说是个预案——在最糟糕的情况下,在山穷水尽之后,调查员们所能选择……或者说,必须执行的预案。”
“为了避免事态继续恶化,为了避免未知的灾难通过调查员本人扩散,调查员应自行判断是否要执行最终预案。”
你的声音很慢,可你的动作却很轻很快。
即便是名为劳伦斯的瘦长鬼影也没有当即就察觉到你的动作,事实上,直到你将手杖剑送入了它的胸膛后,它才恍然发觉,接着用混杂了暴怒与怨恨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你。
手杖剑是否能杀死真正的瘦长鬼影呢?
老实说,你不知道。
你甚至不知道劳伦斯是否真实存在,你甚至怀疑它只是一个幻觉,一个驱使着你离开迪赛尔的幻觉。
有什么东西在你脑子里,它在千方百计地驱使你离开迪赛尔。它扭曲了你的认知,修改了你的记忆,想要以此遮掩真相。
但感谢那口许愿井。
你实现了愿望,你……
你,「看到」了真相。
于是你从变得渐渐衰弱下去,似乎快要死了的劳伦斯胸口抽出了手杖剑,你将那仍旧锋锐而明亮,恍若镜面的剑刃横在了自己面前。
在那段狭窄的镜面中,你终于得见了自己如今的模样——
无面,瘦长,诡异而阴森。
原来变成了瘦长鬼影的从来都不是那些被你杀害的迪赛尔人,而是身为调查员的你自己。
你早已遭到了污染,你的身体早已被蛀空,而精神亦摇摇欲坠。
所以你想要离开迪赛尔,因为你脑子里的那东西似乎已经迫不及待将污染扩散出去了。
事到如今,它仍在叫嚣,仍在蛊惑你,甚至由于察觉了你的反抗,它决定要彻底蛀空你的身体,将你残余的丁点意识吞噬殆尽。
可你却微笑起来。
然后,对着已然死去的劳伦斯,仿佛自言自语般,你说:
“调查员的最终预案,其实很简单,那就是……”
你平静地将手杖剑的剑锋倒转过来,对准自己的心脏,尽全力刺了进去。
然后,你想起白塔之主,那位可敬的女士曾对你们这些调查员说过的话:
“那就是——你们至少可以选择作为人类死去。”
[未完待续]
——
40.所忘之事
追溯法术至此结束。
夏尔重新睁开眼。
蕾茜儿见他醒来,便停止了对追溯法术的魔力供给,凑过去问:
“怎么样怎么样,追溯法术奏效了吗?”
夏尔却并未立即回答她,而是转过头,无声地对疯约翰投以注视。
疯约翰似乎不明白夏尔为什么刚从追溯法术中醒来就要这样盯着他看,于是半开玩笑地问:
“您这是什么意思?勇者阁下,难道在追溯法术里,您发现杀害了那位调查员老先生的凶手其实就是我?”
蕾茜儿闻言也转头看向疯约翰,不过她倒并没有对疯约翰产生什么怀疑。
毕竟能当面说出这种话,本身就代表他有恃无恐,
他要真是杀害了调查员老先生的凶手,又怎么能如此坦然地面对她和夏尔呢?
结果也正如她所猜测的那样,面对疯约翰的玩笑,夏尔沉默片刻,摇了摇头说: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您为什么会在那位皇帝陛下的王座附近找到这根手杖……”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来,又说:
“它不应该出现在那里的。”
“哦?”疯约翰来了兴趣,“您的意思是,您通过追溯法术得到了什么很关键的情报?”
面对他的询问,夏尔竟颇为诚实地点了点头。
“没错,”夏尔告诉疯约翰,“我的确通过追溯法术得到了很关键的情报,但我不能把这份情报共享给您,具体原因……”
疯约翰听到这儿却主动摆了摆手,笑着说:
“既然您不方便告知,那我就不打听了。”
说完,他情商颇高地拿起了搁在桌面的旧毡帽,将之戴上后拉开椅子起身,对魔女和勇者欠身行礼,随即告退道:
“已经不早了,今晚与两位的交谈让在下收获良多,需要好好消化一番才行,所以在下就先回去了。”
他甚至还笑了笑,朝两人开了个略显俏皮的玩笑:
“毕竟……在下还得继续筹划对陛下的第十一次刺杀呢。”
说完,不等两人挽留,他便转身离开了酒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