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风停雪
“学宫曾有前贤言,人生在世唯有三不朽,立德立功及立言,此三者为学宫数千年来的修行者所不断追求,今日这件事归根结底亦不出此躯壳。”
梅雪叹息说道:“这件事在你我看来荒唐荒谬,可落在学宫的人眼里,却是一件值得奋不顾身去做的事情。”
她沉默片刻,接着说道:“江教授此举必然能赢得学宫内许多人的拥戴,但不可能是所有人,或许……我们可以选择由此入手。”
众人闻言,神色各异,但都是若有所思的模样。
陆月楼忽然说道:“真正重要的是,江师姐她本人是怎么想的,只要我们能够改变她现在的想法,那这件事就会直接土崩瓦解。”
听着师姐二字,很多人的脸色不由微变,继而确定她和江半夏的关系真的很好,彼此之间存在一段极其深厚的情谊……
但此刻仍不稍加避讳,还是让人忍不住心生疑虑。
一声轻响。
是南离叩打桌面的声音。
她打断众人的思绪,平静说道:“请诸位尽自己所能,和学宫中的熟识之人联络,尽快弄清事情的原貌,以及说服每一个能够站在我们这一边的人,无论是以正邪辨之,还是以利诱之,又或是以情动之,都必须要去做。”
没有人反对,相继点头应是。
就在这时,蓬莱宗掌门忽然问道:“那清都山方面该如何处理?”
这才是最大最麻烦的问题。
不久前的那场议事当中,谢清和以清都山掌门身份接连发出的三声质问,明确表明了北境在这件事情上的立场,而她背后站着的是谢真人。
那么,今日此事是否与谢真人有关?
谁也不想开口提起这事,但谁都想过这个问题,却怎么也想不到如何处理才能妥善。
如果谢真人决意要推动岱渊学宫的中立,不余遗力地支持江半夏,那该由谁来改变这位人间最强者的的心意?
要知道世间唯有一位顾真人。
“此事我会亲自处理。”
南离神情平静,转而说道:“时辰已然不早,如果没有新的方向,那就先按刚才说的去做,从学宫中人入手,然后……”
她的目光在殿内众人身上缓缓扫过,声音微寒说道:“我希望这段时间是平静的,不要再有任何的波澜出现,诸位明白了吗?”
听到这句话,太虚剑派的七位剑主都有些尴尬,但没有为此争辩什么。
议事到此结束。
众人纷纷离开阳州道殿,开始为此事动用各种关系,不敢有半点的怠慢。
……
……
与此同时,岱渊学宫不见平静。
对生活在这里的绝大多数人来说,江半夏的决定都是没有任何征兆的。
哪怕就像梅雪所言那般,三不朽对岱渊学宫的修行者是仅次于飞升的莫大诱惑,还是有很多人为之感到不安,因此生有诸多疑虑。
尤其是那些经历过百年前那场空前战争,在其中与鲜血死亡相遇过的人们,更是如此。
这些疑虑落在很多个方面。
最简单的,要是战争的某一方在最终大败亏输,让本就血海深仇的仇恨更上一层楼,决意做最后一搏,掀起一场规模更大的战争的时候,那该如何是好?
誓言是最沉重也是最容易背弃的事物。
更何况双方还不见得愿意立誓。
难道届时岱渊学宫的修行者,要为此流尽鲜血,来兑现今夜说过的话吗?
既然如此,那为什么不干脆一点儿,现在直接选一个边站呢?
这件事在本质上,无疑是对中州五宗的一次强烈背叛,如果战争的最终胜者还是中州五宗,岱渊学宫的处境将会变得无限恶劣。
所有人都能够想到,那时候定将会有一场声势浩大的清算出现,落在岱渊学宫的头上。
如此恐怖的未来,想想都足以让人为之颤抖。
“但这是你我应该做的事情。”
江半夏明白人们的想法,轻声说道:“学宫既以天下安危为己任,便不能让百年之前的事情再次重演,理应为此竭尽全力。”
怀素纸与谢清和作为旁听者,这时候自然不便开口,唯有旁观。
未央宫内一片安静。
庄高阳没有让这种安静持续下去。
他手中的权力有很大一部分源自于江半夏,与其利益立场完全一致,这时候若是沉默了后退了,看似明智,却是让人彻底丧失对他的信任。
就算是所有人都能看出来他在为这件事唱和,他都要做下去,决不能让江半夏的意图无法推进。
“这些年来,我一直坐在主事这个位置上,负责与别家宗派打交道,学宫里很难有人比我更加清楚,世人对学宫的看法。”
他看着殿内众人,神情诚恳说道:“陆宫主执掌大权之时,旁人对学宫也然敬畏,但其中更多是的畏,鲜有敬意。”
听着这话,很多人回想起来那段时光,蓦然发现那其实并不遥远,就在十多年前。
“如今世人看待学宫的眼光,同样也是敬畏,然而与从前相比,我很难再看见畏惧之情,更多是发自内心的由衷敬意……”
庄高阳顿了顿,认真说道:“我想,这种敬意是学宫坚持入世的理由。”
随着话音的落下,很多人回想起陆南宗掌权时的画面,想起其时岱渊学宫内不断恶劣的风气,再与今日之学宫在心中稍作对比,自有一番触动。一位老教授叹息了一声,抬头望向坐在最上方的江半夏,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很多人与他有着相似的举动,因为心有所感。
与先前相比,此时的未央宫同样是安静的。
但这种安静显然是不同的,称得上美好。
直到一道毫无情绪的声音响了起来。
“无论以何种言语修饰,这都是一种事实上的背叛。”
众人霍然回身望去,待看清楚说话的那个人是谁后,神情都变得复杂了起来。
那些安静与美好荡然无存。
……
……
未央宫外。
楚瑾看着这一幕画面,墨眉微蹙,微怒说道:“真是莫名其妙的心慈手软。”
谢真人理解她为何而愤怒。
楚瑾面无表情说道:“早就让她把人给杀了,非要留着不做理会,难道她觉得别人会因此而感激她?”
她之所以会说这些话,原因很简单,这时候站出来的那个人不是别的谁,就是陆元景。
这位曾经备受瞩目的岱渊学宫大师兄,终于在今夜打破了沉默。
接下来的很多事情都可以想象了。
那些曾经追随陆南宗的人们,必将会凭借这面旗帜站出来,纷纷质疑江半夏的决定,甚至会借此机会,把她从学宫之主的位置上请下来。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当江半夏做出这个决定后,中州五宗便不可能再继续支持她。
当年长生宗是如何扶持她与陆南宗对抗的,这次很有可能重演。
往好处想,这也许能让潜伏在暗处的那些人都跳出来,借此一次扫清,不留任何弊端。
往坏处想,这很有可能导致前功尽废,再无半点婉转余地。
……
……
未央宫内很安静。
陆元景站在众人目光中,与江半夏强硬对视。
很多老人望向他的眼神里,都流露出了明显的欣慰之意。
或许是觉得他在多年沉寂过后的如今,仍有在此刻发声之难得勇气,又或是别的更为亲切的原因,比如亲眼目睹故人之后独当一面。
这种情绪很明显。
庄高阳的神色看似不变,心情却已沉到谷底。
在他的目光之内,有不少人明显是在蠢蠢欲动,准备要站出来。
果不其然,一位随着江半夏登临学宫之巅后,赋闲已久的教授率先站起身,直视着大殿的最上方,开口附和陆元景的话。
“元始宗是魔宗,是修行界毋庸置疑的共同敌人!百年前那场战争是那位魔主亲手掀起的,我实在无法理解,我们为什么要在百年后的现在,要放弃当年的立场,保持这听起来就莫名其妙的中立!”
这番话里带着很多的情绪,都是愤怒,声音极为凄厉。
更重要的是,其中连白痴都能听得出来,对江半夏的严厉指责。
江半夏静静听着,没有说话。
她的反应让很多人为之感到不安,也让那为数不少的遗老们更具信心,继续更为激烈的抨击。
“依老身来看,如果想要求得和平,真正正确的手段,当然是以雷霆手段结束战争,而不是做主持公道的想法。”
说话这人自称老身,当然是一位老妇人。
江半夏随意看了一眼,回忆片刻后,想起此人与邹缪交好,想来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
紧接着,很多相似的声音响起。
“这个决定不管怎么看都很没道理可言,其中存在很多难以施行的地方,太过理想,甚至……天真。”
“正因为学宫始终坚持入世,我们更要活得现实一些,如此才能为这个人间谋得真正的福祉,而不是凭借一个不切实际的念头,让世人陷入更深的水火当中。”
“或许这些话很不好听,但……还请江教授知晓,忠言逆耳,但利于行啊!”
“恕我直言,在战争早已开始后的现在,再做如此选择,无论怎么想都是一个不成熟至极的决定。”
“或许在此特殊时期,畏惧是比敬意更现实,更加具有意义的一样事物。”
殿内回荡着的声音愈演愈烈,话里的指责愈发不留余地,甚至开始为陆南宗翻案。
而那些不说话的则是越发来得沉默,把目光都放在了陆元景的身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所有的声音都散尽了。
夜色深沉。
殿内一片死寂。
江半夏端起未凉的茶水饮了一口,望向殿内诸多遗老,平静问道:“你们想要说的都已经说完了,是吗?”
PS:啊,昨日未死之倦怠,为何要随我至今日?
第三十二章 炽烈如夏,温柔如纸
江半夏的声音很淡,像雨,又似风。
她的话里没有掺杂着什么情绪,仿佛这只是一声简单的询问,但未央宫内的很多人却都凝重了起来。
自陆南宗身死旧皇都以来,她执掌学宫已近十年。
对绝大多数修行者来说,十年不算是一个漫长的时间,但却足以改变一个坚持入世的岱渊学宫了。
故而在场的所有人都清楚知道江半夏的性情。
她看似温柔,仿佛一切事情都有商量余地,实则行事上很有专断独行的味道。
寻常人都是面冷心热,而她却偏偏是彻底反转过来,温柔如春风,心冷如坚铁。
此刻在场的不少人,曾经轻信过她的娴静外表,最终吞下惨烈苦果,记忆不可谓不深。
这时候再次听到这样一句话,本以为忘记的往事再次涌上心头,很难不为此生出强烈的警惕意味。
片刻沉寂。
陆元景迎着众人目光,往前一步,看着江半夏说道:“大家接下来必然还有很多话要说,但想要表达的意思,大概都已经说出来了。”
江半夏轻轻点头,说道:“那就好。”
几乎所有人都在看着她,因为知道她的话不可能停在这里,而极少数人则是把目光放在了始终沉默的怀素纸与谢清和身上,心想你们到底何时才会站出来?
“我对你们看法的看法很简单,这是一种可以被理解的无趣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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