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曙光 第41章

同一个人类没什么区别。

可他的同行者并不这么想。

这也是他看着眼前这一幕，反思自己大概考虑欠妥的原因：

“守秘人，为什么保护他？”

少女此刻的声音再无之前的虚幻感，中气十足的同时带着毫不掩饰地敌意，这也正是这位身经百战的猎人应有的模样。

——在察觉到威胁，必须出战的时刻，诸如困倦一类的负面状态都是完全可以抛在脑后的东西，哪怕强撑起身体她也撑得起来。

此刻她瞪着少年身后的男孩，而那男孩还是一副不太能理解眼前画面的模样，只是有些疑惑地看着那执着巨剑的姐姐，又有些疑惑地看着持着细刃挡在自己身前的哥哥，口中小声问道：“哥哥，我做错了什么吗？这个姐姐为什么要攻击我？”

少年没有回答他。

少年精神紧绷地望着对面的少女，眼中也有自己那因为接下了对方一剑而略微颤抖，正在努力稳住的手。

“他是我带来的，他是我的监控对象，我有义务在他伤害他人之前保护他免收他人伤害……”

少年冷漠回道，继而瞥了少女身后远处的酒屋老板和客人们，又重新回头看向她，“倒是你应该冷静点，猎人。”

“这里不是战场。”

“他是沾染了诅咒的人！”

陡然间，少女道出的语言令不远处围观的东国人纷纷怔然，因为那是他们不曾接触过的语言发音。

尽管东国临近海洋，亦有着太多的阿戈尔远迁至此，但最为纯粹的文明结晶确实逐渐被淡化了。

而此刻，带来那份古老语言的女孩正瞪着少年身后的男孩，眼中饱含最纯粹的杀意。

执着，且狰狞。

作为一位深海猎人，她有着一直有效的传统方式分辨敌友，她的血脉会指引方向，她如此笃信着这一点，方才能在那无数次残酷的战斗中生还，正因这份刻骨铭心的经历，而她也无法理解守秘人为什么会带着这样的家伙出现在她面前还要挡在其身前！

那个小鬼，他的存在就是种错误，这样脱离了统一意志却又能够如此似人的东西便是那些亵渎者最期望的造物吧，它的存在应该被毁灭，否则这样的怪物将会越来越多，化作亵渎者最理想的利刃！

“你也说了，他是沾染诅咒的人……”少年一手执着长剑，另一只手推着男孩示意他退后，继续沉声道，道出那与对方发音相似，却又有些生涩的语言，“你首先知道他是人，一个我们从未见过的，沾染了诅咒却还理智的人！他驾驭住了那份诅咒，他是个自由不被拘束的「人」，你在畏惧他的什么！告诉我！猎人！”

他沉着声，每当提到「人」这个概念时都着重强调，说到最后宛若咆哮，这吓不到对方，但却能向对方强调他那那不容对方逃避的喝问。

“那些教士，那些亵渎者，他们会利用这样的成功。”女孩盯着那缓步后退的男孩，眼中的杀意没有丝毫的减弱，盖因她仍有支撑其行动的理由。

“若那些教士没有获得他的资料，他们会搜寻他，追捕他，所以我会保护他……”迎着她那目光，少年的架势也不敢有丝毫的放松。

方才他俩已经对过一剑，他已经做到近乎完美的卸力，也令长剑受到了最低程度的冲击。

可这仍令他虎口发麻，手臂作颤，足够深刻地提醒着他还没资格和这位少女硬碰硬。

他只能寄望于说服，并在这同时，通过那尽管雨势已经愈发低微，但地上的积水仍在的环境来加成积蓄源石技艺。

“而倘若那些教士已经获得了他的资料，那他就算被你杀死也没意义，除非你能从杀害他这件事上获得仇恨的宣泄。”

“你怎么想？猎人。”

他一面问，一面缓缓执起长剑，酒屋里不少呆愣看戏到现在的客人都没发觉自己杯中的酒液在无端的升起，好似受到了某种牵引。

“我想……”女孩沉默了一下，她从来不擅长说谎，一个长期处在战场的合格战士也没可能对战友谎报军情，“就算如此，他也是潜在的隐患，隐患应该在展露威胁前处理！”

“那你这就是单纯的杀人！”少年闻言，方才还冷漠的脸上此刻已是盛燃的怒意，话语更是带着凶戾的怒音！

“要我重复多少次！这里不是你的战场！你的心还留在那里么！！Isha-mla！”

他真的很愤怒，他在这一路上都在努力告诉对面一个道理，一个事实——

她已经安全了，那片战场已经脱离了，他已经把她从那里带了回来，就算是只剩她一个，她也该好好活下去，承担着战友们的生与死。

尽管一开始有着诸多的冲突，但这一个月以来的路途教育、指导也算是颇具成效，对方这战后ptsd恢复得比自己当年从魔族战争里挣脱还快，令他已经非常满意，一度觉得这猎人说不定很快就能和常人无二。

如此一来，之前无数次理念碰撞摩擦积攒的些许不快也算是有了回报。

可这份好似在一路转好的发展就在水月到来时破碎了。

他怎么可能怪那孩子，那孩子压根没做什么，反倒是对那孩子的邀请令他此刻得以瞧见真实。

这女人还是没有真正挣脱那里，也没有清除战场带来的习惯，甚至那副思维惯性也还残留在她的大脑里，令他感觉异常的恼火。

方才有了那句喝骂。

“到底要我重复多少次！”

“这里不是你的战场！”

“你的心还留在那里么？！”

“Isha-mla！”

当整句怒不可遏的喝骂出口，当他发出对方最后一位战友呼唤她时的发音时，他都已经做好迎击准备。

源石技艺与起剑的起手都已蓄势待发。

虽然有些对不起这酒屋和老板，但后果什么的也只能等事后赔偿再谈了！

可也正是在这个时候，他看到了对方那沉重的剑刃从颤抖的手中脱落。

不俗的分量桄榔坠地给地面砸出裂痕的同时，那在面对自己叱问而沉默起来的剑刃主人，也是一副惊魂未定地动摇模样。

“不……我不是……”她低声道，颤抖的声音和无措的双手一同显露出内心的挣扎。

似乎也远没有那么糟……眼见这一幕的少年撤掉技艺、反转长剑的同时，跨步上前，以空着的另一只手抱住了女孩，轻轻拍打着她的背部安抚道：“对，我知道你不是……休息吧，好好休息……猎人，我守着你，还有人在你身边，休息吧……”

他凑在女孩的耳边低声说道，像是哄孩子睡觉一般，愈说愈是轻柔，声音愈是低微，而女孩也确实在逐渐归于平静，在平静中缓缓闭上眼眸，直至少年最后一句好似叙述事实般的话语落下：“你会有个干燥的好梦。”

“嗯……”少女发出一句回应般的鼻音，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也正是在那一瞬，所有人都能看到少年明显趔趄了一下。

像是没站稳一样，但瞧他之前挡下少女那气势骇人一剑时的表现，大家又觉得有些怪异，一个个将目光重新放在了那少女身上。

这女孩……不会是……

不过多少有些失礼了，质疑探询这样一位美丽少女的体重什么的。

这不是瞧那少年自己都没什么怨言？

此刻他正以略显滞缓却也依旧算是流畅的动作躬身将其抱起，走向之前用来负担女孩的沙发，将其缓缓放下后，方才回过头来，朝着不远处的男孩招手示意过来。

同时，他又走向那酒屋的老板递出一张卡来。

“很抱歉方才破坏了贵店的陈设与地板，请允许我用这张卡里的余额赔偿，没问题吧？老板。”

“呃……客人您这是哪的话，那点小损伤不必在意……”亲眼见过这俩人的对峙，哪怕只是出了一招也该清楚这俩人都不是什么普通人的老板还算平静地摇了摇头，“倒是那位小姐的状态有些令人担心，您不去多看看么？”

“她只是缺乏睡眠，让她再休息会儿就好……”少年摇了摇头，看向一脸好奇地走近过来的男孩，便伸手将他抱到对面的高脚凳上，然后对老板继续道，“老板，真的不用赔偿么？”

“不用不用……”没曾想会被再次询问的老板笑呵呵的摇了摇头，比之前坦然了不少的看向那门口的方向，除了地板上的裂纹和不远处一些画框和灯管被劲风牵连以外，也确实没别的损伤，“我这酒屋里最贵重的是酒而不是那些东西，我倒是更希望客人能买点酒来着。”

老板话音刚落，一旁蓝发的孩子就问：“能喝吗？”

这孩子望着酒柜上的那些瓶子，抬起的食指都搭在了嘴上，显得相当眼馋。

但一旁的少年和老板闻言看来后都没说话，老板更是有些为难地看向那少年。

“未成年不准饮酒……”少年冷冷道，全然不在意男孩的低落对着老板淡淡道，“给他来杯白水就行。”

“好。”老板闻言就转身去接水了，而在这个时间里，少年重新将桌上的那张卡收了回来，接着回视了一下仍躺在那沙发上的女孩，顺便瞥了眼这酒屋里看着他的人们。

比起之前，这酒屋里多了好几个男女，眼下都随着他的回视而不自然地挪开目光。

相较于还算平静的老板，他们要多出不少畏惧来，除了某位初见时坐在男孩坐的位置上，现在却找了个沙发位坐着的侦探。

不过那侦探倒也比旁人多出些礼貌来，并未一直盯着他，很快就自顾自的思虑起来。

少年有些在意他，因为打从最初见面时起，他就隐隐察觉对方具备一些身陷不安定状况下才有的本能，用更加通俗易理解的话来说的话，也就是具备一些「战士才有的小习惯」。

东国其实也不算是什么太平地方，南北方的摩擦更是一直没有真正停止过，路人群体里偶尔有些特别人物也不奇怪。

但他多少会留意一下，尤其是之前途径上一座城时，他有过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某位大名迎进府内的经历。

颇为惹眼自不必提，主要是作为「文月公主的亲信」身份，甚至是「龙门近卫局的处长」身份想必也该落入某些人的桌案之上。

以他那一贯显得有些「被害妄想」的职业病表现，自然会将某些异常视作某种事发生前的前兆。

不过现在他更有另一种危险征兆，源自他边上的小男孩。

“守秘人哥哥。”

方才还正贴着他面颊一侧边上张开嘴巴，一副想要呼叫，又隐隐存着些许特殊意味的男孩，见他终于看过来的瞬间又乖巧了起来，甚至流露出些许担心意味的目光飘向了远处沉睡的少女。

“不去陪着那位鲸鱼姐姐没关系吗？”

“她方才还想杀了你……”少年定定地注视着他，“你真的关心她？”

“我觉得这样就能让守秘人哥哥觉得我在做好事……”男孩微微侧头，露出一脸纯真的微笑，“当初救了我的老爷爷总是说，要从别处吸取好的，摒弃自己身上坏的，以此让自己变得更好。”

“我想照着他的话去做，想看看他说的如果每个人都愿意这么做，星空下的一切都会变得更美好。”

“小客人，你的水。”这时候，端着水杯过来的老板表情多少有些不自然，显然是听到了一些对话，总觉得这话有些古怪。

这老板的直觉似乎一直不错。

只是他还只是隐隐觉得不对劲，少年已经眉头锁起。

他觉得自己应该知道对方口中的老爷爷是个什么人，也该知道对方是个什么意思。

但方才的危险征兆以及这男孩身上若有若无的异常感却是能够证明这孩子对一些事物的看待理解方式远离常态。

当提起「吸取」、「喝」之流的词组时，这孩子都有着十二分的热情，这一点很容易让少年联想那些怪物，那些疑似对方同类的怪物，生来只为了吞吃痛饮而存在。

这孩子还没到那个地步，只是大抵有着某种渴望，凭着一些并不坚固的东西支撑。

在他看来，又是个需要纠正常识的家伙。

也就是麻烦的家伙多了一个而已，放在眼下多少有些债多了不愁的意味。

所以他不是很在意这份异常，只是点了点头：“很不错的坦诚，这能作为好孩子的开始，这番话也没什么错，只是人通常能保证的只有自己，而不包括别人。”

男孩听得又看了眼那躺着的少女：“守秘人哥哥对那位鲸鱼姐姐所做的不是对我的保证么？”

“方才说的是通常，而现实中有一种异常，叫做干涉别人的行。我对她所做的保证是基于干涉你的行为方式达成的……”

少年耐心而又客官的解释道，“但这样的干涉行为，通常会引发被干涉者的抗拒与反弹，需要在你的实力占据优势的境地下才会起效。”

“可我并不抗拒啊。”

对于男孩的不解，少年只是竖起食指回答道：“所以这也是一种异常，受立场与自我情感所驱使，现在告诉我，你为什么愿意跟着我？”

“守秘人哥哥是好人。”

“你可曾记得我一开始说过的，倘若你表现出危害，我会杀了你。”

“呃……”少年没有刻意压低声音，于是一时间酒屋里的空气仿佛低了几度，那些本来就声音不大，正在聊天的客人们都下意识更加压低了声音，还有些热心人士已经开始纠结要不要报警。

包括不远处的老板在内表情都多少有些僵硬，看着少年那副认真的模样，却又间那男孩以相似的认真表情回答：“可刚才是说会杀了我的哥哥在保护我呀。”

“反倒是那位好看的鲸鱼姐姐要杀我。”

“她之后不会这样，但倘若你真表现出危害，我和她的意向是一致的……”

少年说着，抬起手，搭在男孩头顶，也搭在他头顶那深蓝色的柔软胶帽上，轻柔摩挲，“所以你要仔细揣摩体会，什么样才是更好，怎样的行为才算是善行。”

“好。”男孩愉快的答应道，似乎很享受少年的摩挲一般。

只是当他答应完后，少年便收回了手，顺便又淡淡问了一句：“如果我不干涉你的话，你是不是认为好与坏，善与恶无所谓？”

“唔……我还是会按照老爷爷的想法变得更好啦，只是善恶这种概念我不太懂。”男孩始终都很诚实。

听得少年从高脚凳上跳下，手掌又放在男孩头顶拍了拍：“那就记住我说过的。”

眼见他好像要离开这里的样子，男孩也赶忙从高脚凳上跳下，稍微有些站不稳地晃了晃，却又发现少年好像不是朝着酒屋门口而是朝着那少女的方向走，目光便又有些阴郁起来。

“守秘人哥哥。”他再一次的呼唤道，声音那么可爱纯真。

“什么？”少年却头也不回的问。

“我觉得需要提醒你一下哦……”因为他的并不减速而落在后面的男孩继续道，“那位姐姐之前看起来很凶，但以后说不定会是个很亲切的姐姐。”

“那是理所应当——”少年下意识回答，却又在那瞬间滞了滞，觉得有些异样，令他驻步回首，“你想表达什么？”

他方才才保证过，女孩之后不会再那样，这显得男孩的话语像个废话，可那真的只是无意义的重复么？

“我说的就是那位姐姐说不定会变得很亲切啊……”男孩走进到他面前，歪了歪头，显得格外无辜，“水月的意思就是这样，难道哥哥不觉得吗？”

“呃……”少年认真看着男孩那眨巴眨巴眼睛，显得多少有些恶意卖萌意味的脸，又扭头看向不远处休息的女孩。

银发少女睡容安恬地躺在沙发上，整个大沙发因她的沉睡而呈现出明显的凹陷，令她的状态看起来更加舒适，祥和得好似一幅画卷。

“不清楚……”

他这么说到，没有看向男孩，便不知这回答是对男孩，还是对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