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曙光 第47章

楚信然在一家木质厢车前回过头来，在他们这个位置朝着东方远望能够看到一座石塔，石塔上方悬着一口大铜钟。

那里就是新安芸市唯一一座寺庙，在靠近东郊的城区边缘，相传炎向东宣传佛教时最先踏足的路线之中就有安芸市，而安芸市的那座空闻寺便是真言宗。

全称为大日如来真实言教，东国人称其为东密真言宗。

但就那空闻寺周边街道的繁华模样看来，或许这寺庙中的修行生活不太清净。

“这都七点了诶。”宴回过头来诧异道。

她方才正在四顾那些要开始夜生活的学生和上班族。这里不是佐伯区，没有连绵不断的酒屋，但是这里小吃挺多的，一路能瞧见不少装束靠近僧人的信众，也能看到不少年轻人结伴闲逛，还有不少人和他们一样停留在厢车或是小摊前，等待吃食出炉。

在这样的一群人之中，楚信然和宴依然是很显眼的，不论是模样还是装束都引来不少人视线，宴在打量他们，他们也在打量宴和楚信然，中途甚至有过几个年轻人想拉宴去玩，也不知是看出她那臃肿外套下的身段火爆还是单纯觉得她样貌可爱。

相比之下，没人找楚信然倒是挺正常的，毕竟他模样和装束看起来都不太好接近，有不少女孩虽然投来目光暗自嘀咕着却也没上前的勇气。

不过上没上都一样，宴都能从容婉拒那些人，楚信然更是能冷漠以对，继续等着自己点的食物。

“之前还说12点之前有收获，我怀疑斯卡蒂她们那边都比我们进度快。”

宴看着他那副平静模样抱怨道，然后在他递来一串烤青花鱼后转换态度，道了声谢。

不管怎么说还是有些饿了，闻着那味道就有些唇齿生津。

岬青花鱼可是广受好评的东国名产，还有些小贵，相较之下楚信然等的手卷才显得廉价又烂大街。

“她们确实收获不错，已经查出十字区那个浪人怪谈的历史很早，早在天灾前数年前就存在……”

楚信然持着手机看着说，“说不定会是最早的一批怪谈也说不定，大概会有大收获。”

“那不就得了！”宴咬了一口鱼肉，有些顾忌仪态的掩嘴急切道，又看着他抬手接过一支手卷，“我们居然还歇一会儿吃口饭……”

“他们也在吃饭……”楚信然晃了晃手机，又抬起手卷啃了一口，“那侦探请客的高档寿司店，相较之下我们还吃的比较朴素。”

一旁的烤鱼的师傅闻言看来，楚信然赶忙在宴古怪的表情下道了声歉。

没想到那家伙平日浑身冷气的样子居然会因为这种小事而道歉，愈发让她觉得这家伙其实不呆。

“居然都在吃饭……”宴有些脱力似的整个人做出倾倒一样的姿态，夸张的像个漫画纸片人，却还不忘顾忌手里的烤鱼，“我还以为这种事大家都顾不上吃饭。”

“不吃饭哪来的力气干活？天大的事也不能忘了吃饭……”楚信然平静道，“我也是这么教斯卡蒂的，所以她会停留，水月的话……他对吃的执着更明显。”

“啊，我知道……”相较于知道内情的楚信然，宴没领会那份深意，只是点了点头，“那小男孩一路上又吃又喝就没停过，花了你不少钱吧？”

楚信然只是平静道：“有人报销。”

“可恶……都是家族子弟我为什么就没这么好的待遇……”宴愤然道，垂首看了眼自己裙边的长刀，“我还是未来家主呢！”

“我也是家主。”

“啊？”宴闻言而抬头，看着那正嚼着手卷看向远处长街灯火的少年，对方那副轻描淡写的姿态真让她感觉自己出了幻听，“什么家主？”

“楚家的家主……”少年回过头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又重新回过身接过一旁老板递来的烤鱼，“不说这个了，你有没有注意到特别的视线？”

“这不是一路上都有人盯着我俩？”宴表情古怪地看着这家伙，觉得这家伙没自觉的时候挺多的。

自己长成这样还穿的那么酷，别人看着都会以为是什么黑帮少爷，怎么可能没人看着！

她自己都可以自夸很受欢迎，旅行路上被搭讪可不止一次，不得不动刀的时候也不止一次，稍微有点不开心的就是方才被搭讪的时候这人看都不看这边一眼，搞得好像自己不是同伴似的，也让那群臭男生还真以为自己有戏。

那么土气的搭讪方式，学校里都已经很久没人用了啊。

一想到这个她就狠狠咬了口面前的鱼肉，又看到面前递来一个食盒，那是楚信然递来的。

一边递来一边还问：“那么那些视线里有一道特别怨恨的，特别具备攻击性的，你有没有注意？”

“没有……”宴接过那食盒才发觉略烫，又看了眼楚信然那没有立刻收回的手掌，比自己大上一圈轮廓的掌心居然没什么烫红的印记，真是人与人不同，“而且那听起来就像你说过的那个谁吧？那个因为误会而对你有仇的人。”

这事她在路上听过，楚信然虽然一路表现得或平静或冷淡，但该说都说了，前因后果不算详实但也让她知道了个大概。

“是啊，就是他了……”楚信然一边说一边吃，“既然出现了，也就证明我这一路找的痕迹没错。”

“你不能直接确认他的位置么？”宴抬头问，判断杀气的方位这种事，经常作战或是有过针对训练的人应该都多少会点才对。

楚信然闻言，再次抬头扫视了一圈那灯火通明的长街，所见的除了灯光下的人群百态，还有环绕不善的黑气。

那些黑气在他略微投以关注的瞬间就会给他传来「被注视着」的反馈，那是宴所无法体会到的夺目焦点。

哪怕是走在空无一人的空地也像是踏在万众瞩目的舞台上，这种状况下的他，要明辨不同目光中的情绪便要付出比常人更多的努力。

所以他摇头：“不能，太乱了。”

宴就给他打上了气息分辨弱势的标签，也东张西望了两下：“但我也不行，那怎么办？”

“吃完就去佛寺吧……”楚信然淡淡道，看了眼自己挺在不远处那被不少人驻足旁观的重型机车，“他就在这里，会在佛寺等我们的。”

“真的？”宴有些不信。

“这座城的神社与怪谈有染，寺庙却没有变化，你觉得这是为什么？”楚信然抬眼看向那佛寺的方向，那么干净，也那么安静。

“真言宗的佛法真的有用？”宴从最常规的角度去想。

而楚信然的回答却是无比感慨：“遗憾的是，佛已经不见很久了……密教所主张的如实知自心，即可还我本然，成为觉者的理念即便不错，也不可避免有人走歪路。”

“什么意思？寺庙有问题？”宴一面问，一面挪远了一点，试图「抛下伙伴逃走」，让楚信然一个人「独享」不远处厢车师傅那看中二病的目光。

不过说来也得亏是这中二病文化的流行，换做十几年前少年这话是会被人告官喊打的。

现在大家就都当戏言了。

楚信然虽然不在乎，但眼下点的食物都到位了，他也就回身付款后也挪到了边上和她一起边吃边道：“最坏的可能是全员异化，好的可能也是对方有人质，那样的话，需要你再用一次那支香。”

分神香，宴行走在外，其一靠的边上这份传自家族的特殊香料，可做香也可做茶，其次便是祖传的另一份剑法。

嗯，东国关于将刀也称剑，说是剑法，其实也是用那细长的东刀使的。

不过眼下她都没什么展现剑法的机会，练得最用工的破门式也没被对方列入考虑范围。

反倒是用来辅助用的分神香被对方无比重视，心里多少有些微妙。

“你不如让我参战算了。”她一边吃饭一边嘟囔着。

“不，你就在远处看着就好，不用插手……”楚信然摇了摇头，“同时这也没有你的责任。”

“责任？”宴撇了撇嘴，“那有你的责任吗？”

她也知道那是斯卡蒂杀的怪物。

而少年沉默了一下，只是沉凝着语气道：“有……”

“我决心带的人，他们身负的错误都会有我一份。”

“认真地？”宴扭头看来，这种话她在老同学喜欢玩的游戏里都没见过。

看这对那副冷脸，她似乎能感受到某种未曾体会过的沉重。

“这么活很累的哦。”

少年闻言，却只是扭头看了眼她，目光冰冷。

“你以为我是怎么走到现在的？”

这种目光让宴缩了缩，又见他忽然抬起手机看了眼新弹出来的消息，便几口刨完剩下的饭，随手将食盒丢进了一旁的垃圾桶里，又从一边的厢车柜子上抽出两张纸，一张擦嘴，一张递给宴。

“看着吧，今晚过后你再确认到底要不要跟着我们走。”

“不论你怎么选择，龙门的学校我会给你引荐。”

“呃……”宴闻言便顿时怔住了，表情也有些僵硬。

在她自己的印象里，她可是根本不曾提过这件事。

“暑假时间出门溜达的学生，鵺族的未来少主，这样接近我这个龙门近卫局的处长，所求无非就是那几个目的。我一路上有关注你的言行，挨个排除就剩下这个以及……”

楚信然说到这个沉默了一下，觉得对方真看上自己就这么跟着的可能性不提也罢。

毕竟这既会显得对方过于感性，也可能让姑娘家恼羞成怒，还可能单纯觉得自己太做作……

怎么想都不如不说。

“罢了，若是我猜错了你也不妨直言，但具体是什么，我希望明天你再同我说。”

宴垂下头去，沉默了一会儿，方才缓缓抬起头来，紫红色的眼瞳盯着那冰蓝色的眼瞳，缓缓回答：

“好……”

往昔之卷.批注：东密.其九（完结）

（番外，写完了！该攒正文了！）

与周遭谈得上热闹的街道不同，晚上八点的空闻寺寂静而又冷清。

分明是一座城中的佛寺，却好似还保留着山中古寺般的作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不见现代文明的源石灯具，只有古老的烛光在建筑的纸窗上映出点点。

稀疏而又零落，显得好像大部分僧人都已经休息。

宴便是有着这样的疑惑，在以她那身形所不匹配的矫健身手翻上高墙之后，便朝着那比她动作更快地翻越而下的少年低声问：

“这里的和尚下班这么晚的吗？”

东国的和尚需要遵循的清规戒律要比炎国的和尚宽泛许多，不乏娶妻生子与饮酒吃肉，这样的生活和寻常人没什么区别，所以少女口中冒出「上班」这样的词汇其实不算突兀。

这里的和尚在寺庙里的日常活动确实和社畜上班没什么区别，稳定且固定，落实的严格与否与「公司」管束能力挂钩。

当然，每天实际内容倒是要另算了，至少一般公司的员工不用客串保安，在大半夜还能聚起七八人来巡视。

是的，七八人。

这座城市的夜晚仍是阴云密布，缺乏星月做天然的光源，便只有那些寺庙建筑中隐约的烛火能映出那从建筑中走出，正朝这边走近的数道人影。

本就不怎么亮堂，远远看去大家都是黑影，他们是，楚信然这边也是。

但他们确实是好似一开始就锁定了这边似的远远走来，并无东张西望一类的迟疑。

面对这样的一幕，宴已经面露惊色，觉得很不对劲地在一个劲低声招呼还带挥手地示意楚信然「快走」。

但楚信然却没有顺从她的意愿，他在这种状况做的第一件事竟是摸出手机来激活屏幕看了眼，手机的光映出他的面孔也理论上更进一步地暴露他的所在。

什么手机废人……宴心头暗自嘀咕着，就算知道他其实是在关注另一边的事件动向她也没办法了，她先行一步从墙上转作悬挂在外侧，偷瞄接下来的发展。

毕竟在一开始时，楚信然就曾给她嘱托了，除了分神香以外她什么都不用做，也不要做，让他一个人处理就行。

照着说法来看，自己也就担当一个摄像头的旁观作用了，不过他要真能处理好的话，宴倒也不介意在边上看着。

而在楚信然那边，已经从短讯中得知斯卡蒂一行人已经查出那浪人作为「沉默的佐原」，是安芸市最古老的怪谈，可能就是这座城市异常核心的他，满意地熄灭了手机的光亮，重新将它揣回了兜里。

知道这个至少能够确认那边的处理速度说不定比他这边快，自己也能不用亲自动手就看到星月的光辉。

这便是个好消息，能令他全身心地投入到面前的事宜中，自手机模样的法杖中感知的水汽已然告诉了他那些僧人的轮廓，还附上了熟悉的咸湿气与腥潮之声。

满是污秽的潮汐涌动着，将血肉的股涨与筋骨的延展覆盖其中，而紧接着——

他的手覆盖了剑柄，黯淡的剑刃出鞘的瞬间却瞧见了一柱暗金色的辉光，自远方站立的一位僧人身上映出。

“阿弥陀佛。”

陡然的辉光对习惯了昏暗的眼睛而言有些刺激，楚信然微眯着双眼注视着那变质的佛光，却也不得不承认正因为对方那大晚上自愿化身灯泡的举动，他能够看清其他僧人那状若正常的模样了。

只是状若正常，实际上细看其溢满血丝的浑浊眼瞳和那微张的嘴部下方狰狞地利齿都能瞧出其异样。

更别说那血肉的鼓荡声在他的探测波纹之下一刻未停，好似常人的皮肉之下恐怕随时都能暴出真正的面目全非。

“嗬嗬……”那些怪异的僧人能发出的也只有这种怪异而又沉重如风箱的呼吸声证明其连语言能力也已经失去。

咽下变质的恩赐，以异类的模样奔赴古老的族群，当他们或主动或被迫的迈出那一步，晶莹的流彩都将改造他们的身躯，流落的脏腑会充盈起雄壮的力量，代价则是沉重到不堪重负的思想。

一整个族群的思想，都将压在那单一的个体头脑之上，强迫其同化，强迫其共荣。

以它们的方式思考，以它们的模样行动，一位伟大的同类，便也将自此而生。

在这之中，还有着水月那样的意外。

经历了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之后，那个孩子凭着某种惊人地意志，再加上一些奇迹般的巧合，得以化身另一种存在。

可在楚信然眼前这些，都是泯然众人的「失败品」。

在那些失败品的后方，也在僧人的后方，有人走出，朝着地上甩出一块巨大而又汁水丰富的肉块。

刹那间，所有前进的失败品的脚步都为之一顿，继而一个接一个地痛苦跪倒。

楚信然静静地看着他们血肉扭曲，异化出原本不应有的爪、鳍、以及粗大的腮，听着它们在挣扎中发出如野兽一般的咆哮，继而一个接一个的冲上那地上的血肉。

远处的宴看得一脸扭曲，想要挪开目光，否则便觉得胃里的翻滚有些压不下。

但那少年没有挪开目光。

他看着那些怪物扑倒在那块巨大的血肉上争食，听着他们的利齿撕破皮肉的声音，听着那血液的泼溅，在这之中，这些怪物表现出了些许野兽所不具备的特质——谦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