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曙光 第890章

那块冰晶被放置于一块古朴而又沉重的小匣中，一直来都随身携带，可那份期望……他却没有达成的自信。

无数的坚持，无数的拼搏，无数次的置之死地而后生，那一切的一切，最终成就了如今的他，恩希欧迪斯o希瓦艾什，喀兰贸易的董事长，希瓦艾什家的家主。

已然撑起了整个家。

可他真的照顾好两个妹妹了么？

恩雅贵为圣女，好似围绕无数恩宠，恩希亚自由自在，只需登山冒险便能予她满足，看起来……两个妹妹都生活得很好——这种话，他连用来骗自己都骗不过。

不曾有天灾袭来，在喀兰贸易开战之前连源石器具都鲜少生产的谢拉格，其圣山之上竟会埋藏着源石？

而那源石还恰恰在山崩之中穿刺了恩希亚的大腿？这样的感染过程，这样的感染方式，就算那孩子能够勉强自己笑出来说着什么运气不好之类的话，可他能够同样如此看待么？

就连魏斯和马特洪都明白，会在那时朝他递出眼色，在离开病房后谈及这种状况的不合理，而他又如何不清楚？

攀登圣山、圣山的山崩，圣山之中竟然存在源石尖刺……

他没有照顾好恩希亚，更是将恩雅推向了蔓珠院。

希望她能争取成为圣女，那是要求，近乎命令。

是要让届时摇摇欲坠的家族更加稳固，是要让家更加稳固！

可他也明白。

当那句话出口时，他已亲手拆开了整个家。

是要求，是命令，也是抛弃。

“真的连驮兽都没骑，从图里卡姆走到这里得是多远啊？老爷他不休息么？”

“哪儿能休息，低头祈祷一步步走到圣山是传统！你看老爷旁边的魏斯大人和马特洪大人也都只是远远陪同，没去插手。”

“圣猎之前执行这种古老的圣行也算是有心了，我看还有谁说老爷心不诚，他也是耶拉冈德的子民啊！”

“而且……圣女大人，虽然大家平时都不说，但那确实是老爷的妹妹啊，他应该也想见圣女大人吧？”

“说起妹妹，我昨天还看到恩希亚小姐了，她也回到了谢拉格，还是和以前一样活泼亲切。”

“一直都是好孩子啊，和当年的奥拉维尔大人一样从来不会疏离咱们，可惜了当初那事故……”

“遭遇了山崩能活下来就不错了，是耶拉冈德保佑……”

低眉垂首，眼不离地，所见的唯有略带水迹的石板路在渐渐被不融的雪覆盖，而那些嘈杂的话语也仿佛隔着一层纱幕，渐渐变得浑浊，再也听不真切。

是因为滴水未进吗？是因为已经走了好几个小时吗？是因为自己想得实在太多吗？

可他还能继续走，也还没有感受到身体的疲惫，只是周围的声音在逐渐远去，而脚下的土地却还始终未变。

这样的感觉总觉得熟悉，好似在过去的什么时候也有过类似的体验，但他却又记不真切，只是继续着圣行。

“他有在祈祷吗？”

隐约间，仿佛有人在远处问，语调冷漠地令他熟悉，可他没有抬头回首，也不可能抬头回首。

他踏上了这条路，便没有想过回头。

现实也从不允许他的回头。

“你想知道他会祈祷什么吗？”

隐约间，还有人在反问着那句话语，与上一句的主人不同，这句反问的话语是那样柔和，带着温善的暖意。

这就是维多利亚常说的那样，像是神与恶魔的交谈那样。

自年幼时便要保护着两位更加年幼的妹妹，同时面对两家大人们的权利倾轧的菲林人，正是在维多利亚的磨砺中明晓权利，亦确认信仰。

比起辐射拉特兰、叙拉古、卡兹戴尔等地的拉特兰宗教，谢拉格的耶拉冈德信仰确实不可思议。

正如他抵达了维多利亚，接触到了维多利亚的权力场，方才意识到钢铁丛林下的生活竟是比雪地还要残酷，而钢铁丛林下的宗教架构也远比雪境宗教来得复杂。

这一切的一切，令他举步维艰。

这一切的一切，令他更加向往，坚定着达成父辈也没能做到的事。

要将那落后却又淳朴的故乡真正拉起，不论维多利亚多么危险灿烂，那都不是希瓦艾什家的土地。

“我想不出来，我甚至觉得他不会祈祷，所以我才会问你，他有过祈祷吗？”

隐约间，那冷漠刺耳的声音还在问，而他在，也在继续走。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那垂首望见的那一小片雪地上，有着一缕银色晃过，像是他自己的尾巴。

他没有挪动视线，他继续保持着那份虔诚的姿态，所见的也仍是只有那一小片的，属于耶拉冈德的领土。

“确实没有，倘若我没有看过他小时候的模样，倘若没有最近去观察他的话，恐怕我真的要相信他完全不在乎耶拉冈德了。”温柔的神明如此说着，带着些许的笑意，听来却又无比遥远。

那样的声音，恩希欧迪斯并不在意，他只是望着那片耶拉冈德的领土，领土中一直有着一缕白中带黑的皮毛晃荡，偶尔大规模的探入，带着牙兽的身姿。

“所以他才是雪豹啊。”恶魔般的声音漠然评级。

“雪豹？”

“一种古老的牙兽，此刻正行于他的身侧，生于雪崖死于雪崖，执着地在伤痕累累下挑战险要，希瓦艾什家的成员都不会脆弱。”

没想到，会是那样刺耳的声音认可着他的言行一般，而那温暖的话语则是在反问：

“你能如此断言么？”

“这是一种期许……”刺耳的声音淡淡道，“你看起来想说什么。”

“恩雅当上圣女那年，她通过考验那一天，同样是滴水未进，同样是满心虔诚、体质优良，精力充沛，最后也免不了伤痕累累、身心俱疲，而那样的她急着去见她的兄长。”

“我很难相信她是去分享喜悦，或许我更觉得她是去倾泻怒火，尽管我更希望她是去寻求认可与安慰。”

“然后？”刺耳的声音冷淡问，那样的声音恰如那前行迈步的男人心底的发问。

“圣女选拔刚刚结束，作为成功者的恩雅是能被准许探望亲属的，这甚至有助于展示圣女的人情味，蔓珠院乐于见证这样的画面，然后很多人都能看到，看到恩希欧迪斯见到她所做的第一件事，是低眉垂首，微微倾身，双手合十。”

“觐见圣女的礼节……”刺耳的声音淡道，构成了说明，“很标准……”

“圣女没有展现出人情味，希瓦艾什家的家主也没有展现出人情味，这件事到了而今已是无人谈及的忌讳。”

“也是两人决裂的开始？”

“我想……”柔和的声音叹息道，“从他期望恩雅去成为圣女的那一刻，就已经开始了。”

“但就算如此，谁也没打算回头……”刺耳的声音说，“这就是雪豹。”

“这就是希瓦艾什，他们确实不会脆弱，也不会回首，倘若两者真会有相交线的话，那也只能是在其道路的未来……”

柔和的声音说到这里时，略略一顿，“现在还有机会。亲近的反义词并非憎恨，而是冷漠，两人都还没有真正抵达那一步，但是未来……”

那声音不见，连那刺耳的声音也似不见，宛若一场幻觉般的神魔对话，确实勾起了他刺痛的记忆。

那份禁止触碰的记忆被重新勾起，他却并不对那不知是否真实的神魔感到愤怒。

毕竟他自己也会在有时忍不住地触碰，在触碰中疼痛，在疼痛中思考自我，在思考自我中寻觅前路。

也在这个时候，那脚边的牙兽身姿会仿佛更加的凝实，甚至朝着周围龇牙恐吓。

然后他会感谢。

感谢方才听到的话语，令他重新坚定方向，也会在这时，周围的声音会重新恢复原有的音量与距离，而他继续迈步，在无数人炙热的目光下，在部下的护送下，在两族的注视下，坚定地朝着圣山所前进。

他来见圣女，而不是来见恩雅，他来见耶拉冈德，而不是来见蔓珠院。

一条路既已选择，便不该回头，也不该后悔——曾经有个死脑筋的侍从对他强调过数次那样的话，在那位于谢拉格的边界，与维多利亚所接轨的土地之中的孤单墓冢前。

那是耶拉冈德也不一定能望见的，来自谢拉格的奥拉维尔o希瓦艾什与来自维多利亚的伊丽莎白o希瓦艾什共同的墓冢，葬在各自故乡交接的边界处，却又各自都不靠近。

因为那时的谢拉格，还追不上奥拉维尔，而维多利亚，也没有真正接纳一个嫁与谢拉格男人的姑娘。

隐约间，他似乎理解了那个声音是谁，却又觉得那未免有些不切实际。

但这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又想起了那份过去，也想起了那句话，他一直都在践行着那句话，为了达成自己所定下的目标。

昔日的遥不可及，而今已是触手可及，剩下的，只需要扫清那些预料之外的障碍就行了。

谢拉格应该迎来一个新时代，是一位父亲给依偎着他的三个孩子讲述的新时代。

.

“但是未来……我不知道。”

恩希欧迪斯听不见的部分，并非消失，只是单纯的……他从那份状态下脱离，再也无法听见。

没有无形的水汽簇拥着他，为他滤掉那些无用的声音，也没有了无形的助力推搡着他，让他更加坚定此刻的前路，他已可以自己走得更加坚稳，那水汽亦当自然四散，意志重回施术者的身旁，施术者听完温声者最后的话语便问：“你期望他俩改变么？”

“我亲近的是恩雅，不是恩希欧迪斯，我会期望她所认为的幸福，可我也无法确定她所认为的幸福究竟是什么模样。”

“那就等那对兄妹自己确认吧。”稍稍留意着恩希欧迪斯的状态，但更多的注意力是放在路上的行人与尚处湖区边界的，与那些智天使卫队交流的楚信然，对雅儿给出继续静待的回答。

“不论哪种未来，都得真正决定了此刻才会有所形迹，比起那俩人各自会走向的未来，眼下还有更多的人连未来都无法保证拥有才是问题，不是么？”

一提起这个，雅儿便连反应时间都不需要的立刻问：“布朗陶那边你决定怎么做？”

受害者们怎么处置是不必问的，之前的些许形迹飘忽便是已然瞬移去见过，更别提某些分身也确实飘飞四散开来，这位圣女的侍女长所掌握的情报量并不比楚信然差，只是方向不同。

同时也不怎么决策。

过去的她也几乎不曾决策，而今即便下定了决心，却也还没什么值得她亲自决定的事务。

“恩希亚当初遭遇的山崩，是你护住了她么？”冷不丁的，楚信然忽然问。

倒是令雅儿怔了怔。

她怔住时，楚信然则是提出了他询问的原因：“攀登圣山，山崩同时还是雪崩。山中会有源石尖刺固然令人生疑，可大腿被穿刺的痛苦姑且不提，这伤势也绝非能够立刻应急处理的，更别提雪崩之下的她本没余地处理这种伤势。”

“比起矿石病，极低温下的出血伤口处理不及时，更可能的结果是截肢。”

“她碰巧落到了一处山洞前。”雅儿微笑道。

“只是碰巧？”楚信然问。

“碰巧……”

法术没有回讯，只是虚影略略点头，姑且充作相信的回应，只是很快又开口道：“我先失陪一会儿，有人找我。”

“有人找你？”雅儿毫不掩饰脸上的诧异。

哪怕是在同时和恩雅、瓦莱丝对话，而今甚至要加个智天使队伍时，都不会提出「失陪一会儿」，而是努力一心多用的楚信然，还是第一次冒出这么一句话，尤其理由还是「有人找他」。

什么样的人能让他收拢精力专心对话？这所谓的找他又是什么层面？

是他发展的情报人员，还是……那所谓的深渊甚至能有别的什么东西？

“是啊，一个我都快要忘记的，但却也值得一见的故人，以前我能说他是个成熟的绅士先生，现在倒是说不准了，毕竟对方应该连人都不是，过往的一切都是伪装。”

“这也是在谢拉格存在的隐患之一，祂与一位特别的堕天萨科塔同行。总之，我先失陪一会儿，待会儿再聊。”

说罢，那声音便确实的不见，尽管雅儿还能确认那有着角尾的人形虚影还在身侧。

但那虚影真正的重心都放在了佩尔洛契家族领的一处雪山山腰前。

在那里，楚信然能够感知到熟悉的轮廓，那位曾经作为深海色的长辈，照顾于她身侧的菲利普老先生，以颇为单薄的正装站立在风雪中却又毫无动摇，只是在朝他行礼招呼：

“好久不见，梅林先生。”

和煦的招呼，慈祥温和的老人面容，却也在话语之中有着明显的变化，有若橄榄球般圆润弧度在水汽下轮廓清晰，全无五官的面孔上只有独眼般的凹陷。

那是水汽探测的结果。

是他过去没有在见面时动用过的，水汽探测的结果。

NO.49:很明智

即便是像曾经的苍七那样谨慎专业的赏金猎人，也不会逢人交流就用水汽探测扫来扫去。

更别说这份法术技艺其实是从最近的经历中得到大跨越的精进，在这之前，细致的水汽探测不仅耗费精力，还容易被某些敏锐的术士察觉。

那就还要解释自己没有挑衅的意思了。

所以在那曾经的哥伦比亚，楚信然并未以水汽探测那位老先生。

亦或者说，他被算计了。

在那栋氛围古怪，更有着印象就很麻烦危险的深海色所在的建筑中，楚信然在那时是无比的谨慎、小心，完全没有释放法术探测的心思，生怕自己某一步走错了就直接触发些了不得的展开，然后就开始san check或是被迫动手。

保守谨慎的行事态度能带来安稳，却也会错过某些东西。

至少此刻，无法以视力认知外界的楚信然在以水汽模拟出对方的身形轮廓后，便是不免陷入些「倘若当初自己也这么做了，是否就能第一时间发现对方是那家伙」的构想中。

这并不重要，也或许有着对方的伪装比这时更用心的可能。

毕竟在此时此刻，对方现身这个决定便等同于是坦诚相见，而他其实是不确定对方是否有所伪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