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曙光 第891章

立于深渊一侧的他在现实的法术投影显然存在着视觉缺陷，他的「视力」只有水汽构造的轮廓模拟，而模拟的结果便是对方那非人的造型，便似伪装全无。

他不是很在意当初的决定，而此刻的他也绝口不提对方的面目，这是有意识地在掩饰自己缺乏常规视力的行为：

“确实是好久不见，还能称呼你菲利普先生么？”

“名字只是代号，梅林先生，就像你若是打算问个全名，我也可以叫霍华德o菲利普o洛夫克拉夫特一样。”

发声时也探测不到类似嘴唇的开口，唯有空气的震动倒像是和他一样，不借助常规发声器官的交流。

区别在于对方明显在这种技巧上掌握的比他高深熟练，那声音便是完全没有变过，仍是当初那位老先生的声线。

平顺温和的声线，其中蕴含的讯息却像个让人笑不出来的玩笑。

“我想你不会是那个人。”

“是否是他，靠着什么来定义呢？”尽管没有五官，独眼般的凹陷也在言语间缺乏变化。

但却有着耸肩那般的肢体动作来表现祂内心的随意，可以被称作菲利普的人形存在微笑谈论着两个文明的话题，“若我抄写出一本《克苏鲁的呼唤》来在这片土地上发表，我是否就能是洛夫克拉夫特？就像你编写出《La gloire à mes genoux》那首曲子以Come的名称演唱，听众们难道不会称呼你为Come？”

“你喜欢《红与黑》？”楚信然问，这么问的原因便是对方提到的曲名是那音乐剧的插曲。

说起来，凭着法术构建发声还有一种好处，那便是无法从声音中听出情绪，尤其是在分身也保持着面无表情的前提下。

在楚信然不好判断对方的情绪，不好把控对话的节奏时，对方也是一样的。

只会觉得楚信然的声音低沉沙哑，又混杂着瓮音，听不出情绪。

而对方似乎也对此并不在意，仅仅是关注着话题本身那般点了点头：“相当出色的作品，让我满意于人类自己创造的文明生态。”

“你如何评价那份生态？”楚信然问。

“精彩。”那人形存在合起手掌，覆盖着白手套的双掌拍不出响亮的声音，但却足以表现祂的「愉快」。

而这样很干脆地回答，则是令黑暗中的楚信然皱起了眉。

“精彩是么？”

“毫无疑问，很是精彩……”一次重复，一次确信，那存在迈开步伐，缓慢踱步，围着那水汽构筑的分身，“对抗与妥协，现实与理想，挣扎于沉沦的浪潮，是我期待的精彩，也感谢你提供的那份插曲。”

“这个世界没有《红与黑》，高卢早已灭亡，波拿巴败走维多利亚夺权失败，我转到这个世界的那一曲也只是用于一本像是《红与黑》的替代……”

“有些遗憾，但是也没有关系……”

祂开口打断了楚信然的话语，听起来就像个感谢楚信然文抄过那首歌将其带到这边的歌迷那般：“毕竟我还记得，那位晨曦圣徒也还记得。”

“晨曦圣徒……你还在和赫莱尔一同走么？在抛弃了深海色之后重回她的身边？”

“抛弃？您在说什么呢，梅林先生……”老迈而又温厚的声音带着万分的不解，“我何时抛弃过大小姐，我也不曾拥有过大小姐。难道不是您在我这里接走了她，令她跨越了酒神的障壁，却又止在了黄衣的道路，以此剥夺了我所存在的价值。”

楚信然沉默着，没有回答，他在思索，思索对方这短短一句话内难以理解的内容，甚至示意安吉拉回放了一遍方才的话语。

当然，这番话也或许只是对方的信口胡诌，但他总觉得不该是如此。

毕竟他明白对方口中提到的酒神与黄衣，也还记得当初深海色那特别的梦。

更别提，在那废弃的教堂前，多默主教对深海色的神子定义也很特别。

他心里是有些答案的，对于深海色走在怎样的道路上。

只是就算不希望她前进也一时间没有个确定的阻止方案，毕竟这种介乎于血脉与灵魂之间的蜕变进程很少能找到参考，每一步都是在创造参考。

可就算如此，对方口中的话语仍是存在着疑点，那便是时间的出入。

“在我令她止步之前，你就已经离她而去，别说这样明显的谎话啊，菲利普先生……”楚信然指出了那份疑点，“你早早地离开，将她托付于海神教团，便等于是放弃了她，任由她被海神教团的人充当探索海神意志的一种选择，这毫无疑问是种抛弃。”

“你抛弃在先，我去绑走在后，不要以为能够甩清责任。”

“嗯？您将自己的行为称作绑么？”菲利普颇为意外似的问道。

“她的某一面还挺喜欢那地方，而那一面在当时占据着主导，我不会否认自己的行为定义。”

“啊，一体两面，但距离灵魂的双生还差太远的距离，一想到而今她开始合二为一便令我觉得万分惋惜……”

菲利普叹息着，踱步由此停止，在楚信然分身的身侧回首，这倒显得祂好像有着正常的视野面向似的，“不过您倒是越来越完美了，全然偏离了祭星的道路朝着更靠近混乱的方向，或许我该放弃晨曦使徒来追随您才是。”

“有没有可能，我会拒绝得很干脆？”

“拒绝？您不是一直追寻着回家的路么？”

“那是上个版本的话题了，我的家就在这里。”

“啊……原来如此，听起来您也没有执着晨曦使徒的理由。”

“还是有的……”嘈杂的混音有了些许语气，显出几分慢条斯理，“你和赫莱尔都清楚此世之外的事，我很好奇你们到底是个怎样的身份，就像……你了解的《红与黑》是上个文明，还是别的世界？”

“知道这一点就能满足您的好奇心了么？”

“这只是第一步，菲利普先生……”

“Pas les menus plaisirs pas les petits sourires。”

陡然间，对方好似吟唱般的哼起一句高卢语，那是一句短语，也是一句歌词，似在评价楚信然，不满足于那些小恩小惠。

“Les sortilèges。”楚信然接上了下一句，好似反叱对方：那是蛊惑人心的魔法。

“我相信你确实很喜欢那首歌……”沉混的声音仍旧嘈杂，“亦或者，你打算用之后的两句歌词来嘲讽我？”

On m'a souvent mis plus bas que terre（旁人常轻视我，如脚下粪土）；

Ainsi sois la vie au nom du père（背负父辈之名，只有苟延残喘）

这是两人相接歌词的后半句，不论是祭星还是过去的苍龙七宿，对于并不认可自己亲父亲母的楚信然而言都确实恰如父辈。

一个亲自重现编写还亲自演唱过的文抄人和一位自称喜欢这首歌的歌迷，确实能够靠着这样的一首歌来暗讽，但楚信然直接将其挑到了明面。

面对这样的针锋相对，那声音始终温厚，似是不带调侃与恶意：“当然不会，请不要以人类的心理来判断我，正如我也不会以人类的喜恶来评价文明的好与坏。”

“是么？我倒是觉得倘若有了喜好，那这心理也就不分人类与否了，人类不能代表一切智慧生物的三观逻辑，但三观逻辑的区分距离其实没有那么远，不是么？”

“就像萨科塔和萨卡兹也同样能和他族共存，不论他们是否还继承着那份共享的奇特感官。”

“那是劣化的成果，梅林先生……”菲利普摇头，“曾经的天使与恶魔皆是不可一世的高贵上位者，与其并肩的唯有同在天空的龙。祂们是拯救者，祂们是原初的模板，祂们享有足够的优待与特别，只是文明的演化出现了偏差，恶魔的后继者们才会沦落至此，连王权都要交托于他族。”

“可即便如此，祂们也还没有忘记古老的盟约，让龙来见证。”

祂面向楚信然的分身，脸上的螺纹犹如眼眸般朝着那一动不动的僵滞水形，唯有那声音，认真，而又严肃，“对此，您是否对此有着足够的自觉？被卡兹戴尔所封圣的梅林先生。”

“倘若这一切没有劣化，至高的三族绝不可能与他族混同于一处，你们有着自己的文明，你们有着更高贵的传承，与那些只能被迫等待拯救的受难者后代们不同，你们从文明更迭之初，便是神明留下的统治者，只是你们自己，失了王权。”

“然后呢？”

混杂的声音听不出波动，菲利普也不清楚楚信然本体是否同样如此。

而祂尚在揣测时，楚信然已然再度开口：“我知道你从上个文明就活到现在了，但你觉得这些话就能证明三观逻辑文明不同的存在无法共存？

没有共通之处？你的论据仍是缺乏说服力啊，菲利普先生，但我会姑且感谢你透露的情报，尽管还无法证明这些都是真的。”

“当然会是真的，这是我给你久违的见面礼……”带着螺纹的头颅微微颔首，“也还请你不要打扰我们的行动。”

“那可不行，虽然我与你无冤无仇，但我还打算把你拽回去同深海色道个歉……”楚信然否决道，“就算你靠着独特的三观逻辑不存在负罪感，但她失去你之后的空落可不是假的。”

“所以你就要以伤害我的方式安抚她？”

“当然，毕竟我亲近的是她而不是你……”在这个话题上，楚信然的回答显然会和雅儿有着相当的共同语言，“不过你们的行动如果是与海神教团的合作，那我可做不到只是旁观。”

“唯独这一点，还请放心，不论是那位晨曦圣徒还是我，都与那些被海洋蒙在鼓里的无知者没有共同话题，我们期待的，只是过去失落于此的某样东西。”

“有兴趣多聊聊么？不论你是否是装神弄鬼，我都对你所知的很感兴趣。”

“至少得等我有空才行……”菲利普说着，在他身侧的空气明显在水汽的探查下显现出混乱的波动，“您看，圣徒阁下在催了。”

“下次见面我或许会把你捆起来。”

“那我还得希望您继续保持这样的状态无法显现才是……”菲利普说着，迈步后退，朝着飘摇的风雪，“那么，再见，梅林先生。”

“再见，菲利普先生。”

分身难得被操控着做出了明显的点头动作，下一刻便有雅儿凭空出现在身侧，看了眼无人的风雪方向，继而再次消失，带走了分身。

分身落于佩尔罗契家的山脚，而雅儿再次转移回到了圣山山巅，楚信然本体的身边，继续着她方才在这里招呼楚信然本体的话题：

“那家伙好像走了，你该处理我这边的事了吧？”

她在方才试着对那分身搭话没有回应，便去山顶找了本体，而本体倒是很会使唤人，见她来了就叫她去把那处山上的分身运下去，俨然是把她当成了过分便利的交通工具。

不过雅儿小姐显然足够「宽宏大量」，都没有生气的样子，非常效率的几个空间跳转将分身送下去，又自己回归发问，非常直截了当。

“辛苦了，当然会处理……”本体尽管比分身多出很多动作，但唯独声音始终是不变的，只要懒得表现就是缺乏起伏，“但是有这么急么？恩希欧迪斯才只是上山，这进度看起来还要两小时，你们这圣山可不好走，也走不快。”

“我又听到了恩雅的祈祷。”

“什么内容？”

“保密，但她祈祷的原因是因为刚刚处理了一份文件。”

没等楚信然再问，雅儿已经紧接道：“明天的圣猎场所是由蔓珠院负责的，而蔓珠院现在有大约三分之一的学者和修士与异教关联，他们在这个关头提议加装祭坛。”

“你回应了她？同意了？”

“同意了，拒绝的话也不知道是否会刺激到对方，我叫她同意，然后你去帮我确认现场，那些东西你比我了解。”

楚信然的本体有些扶额，发言也是无比正式的咬着音节发音：“雅 儿 小 姐。”

“怎么了？我不能做出这个决定吗？”雅儿歪了歪头，以与安吉拉相似的双手交叠于身前的姿态，疑惑看他，“你觉得应该拒绝？”

“不，你做的没错，没什么。”楚信然垂下了手，觉得自己没必要计较对方给自己加活的行为，尤其是这加的还较为合理。

虽然偶尔表现得很成熟，但也是个女性发音和形象，过往与类似女性的相处经验让他咽下了抱怨。

“我这就让分身去盯着。”

NO.50：天地万象我が意のままに！（震声

“加装祭坛……祭坛……”

楚信然在黑暗中低声呢喃着雅儿的话语，空泛的目光扫过一旁的安吉拉，然后再回首看向苍龙所在的苍龙七宿o改。

前者散发的微光与后者那明亮的眼部摄像头灯光始终在这片黑暗中散发着明显的光亮。

但比起这样的光亮，大家真正的心思都在周围回荡的声音与不断显现，进而改变的液体轮廓上。

那些都是位于谢拉格各处的分身们经由本体的注意而传输过来的讯息群，仍在被安吉拉处理计算，同时也是位于装甲之中的苍龙在不睡觉时用来打发时间的选择。

后者常态的心智确实只会用那些吵闹的声音和纷繁的无色画面来娱乐，指望它帮忙不现实。

不过这里也没人指望它的帮助，就连楚信然也只是在几次重复的呢喃中逐渐有些打算，目光也不再空泛地，落在了其中一处停驻时间略久的无色轮廓上。

凹凸不平的地面，停靠着不少现代化的源石引擎挖掘机，即便是无色的轮廓，也足以看出那是一座正在开采的露天采石场。

那是希瓦艾什家族领的采石场，周遭负责巡视监管的卫士们都是喀兰贸易的制服，只是佩戴的胸标、袖标等标识缺乏凹凸起伏，难以被水汽具化出具体的纹理。

加装祭坛的提议刚决定同意，修筑还未开始，石料的获得也才开始谈。

但那些已经出现在探测轮廓之下的，套着袍服的存在显然都是海神教团的修士们。

如此提前的准备，也可以视作对方的势在必得。

是没有考虑过被拒绝的可能么，还是打算实在不行的强夺？

楚信然愿意相信是前者，尽管根据最近的情报，喀兰贸易在各个场合对海神教团的针对愈发频繁的现在，海神教团也已经有了公开反击的第一例，以直接进行恐怖袭击的形式。

倘若放任这份趋势继续发展，这两种性质的区分都会不再重要。

不论是算无遗策还是不惜一切，当冲突彻底升级为战争，谢拉格一方必然是输了。

就算没有向往着不变，相较于邻边的哥伦比亚、维多利亚、卡西米尔，谢拉格也仍显弱势，在这种前提再经历一波战争内耗，谢拉格若要踏足世界的舞台也会是以病弱残缺的方式——那将是相当差劲的开局。

更别说还有一种更差的，尽管不可思议却也仍然存在的最坏可能。

谢拉格被海神教团的异化思想所占据，整片国土都沦为邪诡的恶域——

这种可能让任何一个谢拉格人听来都是妄想，但对于常年与教团相抗，深知其可怕之处位于何处的相关人士看来，这不无可能。

比起可怕的咒术和邪恶的仪式，这座异教最令人恐惧的力量显然根植于心灵，异化其思想。

可怕的思想宛若病源一般不断传播，便会造就出伊比利亚的惨剧，不论是海岸栖息着恐鱼，市民的生活水准奇差，不使用货币作为交易手段，依旧流行着以物易物的交易法则的盐风城，还是那些早已被毁灭的潮石小镇，曾经都有着鲜活热闹的样貌，曾经也都蒙受主的恩泽。

攻心之策，永远要比身体的伤痛要来得更加棘手，尤其是这份攻心还是基于某处积累了数百年的信任基础，即是说：拉特兰在伊比利亚积累至今的救助与权威，亦因此毁于一旦。

“这本是名正言顺的机会，拉特兰应当救援，甚至能以为教正名的机会行动，可圣座却选择了旁观。”

忽然间，有人这么低声道，站在与那些教团成员相距甚远的环形石场边缘，那里已经是分身探测的边缘区域。

“Androne？”

楚信然的分身走至那有着萨科塔特征的男人身边，以它为中心辐射的水汽瞬间就能具化出那男人宽大精致的袍服，与其头上标准的轮环，以及身后存在实体的，短矛般的光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