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wwwhyhy
圣安四世从议事开始，就没怎么说话。
她并不喜欢这些下属，也厌烦他们庸俗的政治游戏。她只是干坐在主位上，默默听着这些家伙的废话，偶尔才开口调停一些无止境的争论，让议事顺利进行。
下午三点多时，希尔娜也出场了。
这就是教皇希望夏尔参会的缘由，她说了，要让夏尔见证他这好学生受到表彰的荣耀一刻。
此时，希尔娜身着白袍金冕，落落大方地站在了议事厅中央。
她在环视周围时，也看到了站在教皇身旁的夏尔，惊讶于他终于完成任务回来了，感到非常欣喜，悄悄对着他眨了眨眼睛，似乎是在提醒她的老师，好好欣赏她接下来受到的表扬。
夏尔立即做了个小幅度的手势，让希尔娜不要得意忘形。
此次，她作为表现优异的地区主教，在情况危急的鼠疫期间上任，将整个教区的秩序恢复得很好，所以，这次特地召回，以作表彰。
但是，正在大家商议该给何等表彰，才配得上希尔娜的成就时，有几个年纪不小的主教提出了异议。
“希尔娜主教这么年轻啊，才上任没两年，就做成了这么多事……有点不可思议啊。”
“毕竟是冕下亲手带出来的学生，受到点额外照顾也是正常的，但还要为此接受表彰，啧啧啧……”
“我也听说了一些传闻，据说，希尔娜小姐在修道院里，对下属过于苛责了。而且闹出的事故也不少，暗中的举报和意见很多呢……还有，她的守护骑士，似乎也做了很多有违教义的事情，这点也很难办啊。”
“毕竟还是年少了，手段太过激进。给表彰似乎太早了。还需要好好查查，别又是弄虚作假搞出的假成绩。”
这些人话里话外，似乎是在质疑希尔娜，但更像是在对教皇本人表达反对意见。
这几个主教，算是枢机团里的刺头。
会议期间，他们发言时间最长，喜欢用浮夸的修辞阴阳怪气，在话里话外，总有嘲讽教皇冕下不顾正事、疏于教廷事务的意思。
他们虽然是反对派，但资历也很老，影响力也不小。所以，圣安四世厌烦他们，也没法拿他们怎么样。
他们对希尔娜的异议，让蓝发少女很是不满。
她很想当场驳斥一番，大声告诉这些人，自己在教区做下的成就，都是靠自己的手腕和夏尔老师的努力，那些不务正业的下属活该受罚，教皇冕下没有给她任何额外的支持——但是，圣安四世及时制止了她的发言：
“希尔娜是否要受到表彰，以后在议。孩子，你先站到我身边来，等待议事结束吧。”
于是，本来可以得到正式表彰的希尔娜，就成为了“奖惩决策待议”的候选者。
有些落寞的希尔娜只能慢慢走到教皇身旁，紧挨着夏尔站定。
“老师……”
“没事的，希尔娜，别委屈，我知道你做的很好。”夏尔低声安慰了她一句：“冕下会给你公正的评判的。”
“嗯。”夏尔的安慰像是抚平心伤的良药，听完这话，她这才好受了些。
但她其实并不是特别委屈，更多的是愤恨和怨怒。
她也悄悄瞥了眼那些质疑她的主教们，记住了他们的脸和名字。
憎恶的情绪，如同藤曼般缠住了她的心。
遭到这些人针对的，不仅是希尔娜，门罗也一样。
那些主教们对这位忠于教皇的剑圣，也有些不满：
“冕下。这两年，各地又是瘟疫又是兵灾，局势相当混乱，教廷的圣骑和亲卫、乃至普通的挂名骑士，都在数不尽的任务中奔波劳苦，身心俱疲，门罗大人此时的回归，确实能让大家精神一振，但是，有些问题，还是需要一些回答的。
“我们想问问：门罗大人，您和您的情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让那个私生女卡特琳，住在神圣的教堂中心？还请您如实回答，毕竟，有关您的个人情史，已经有了不少的流言蜚语。”
这桩算是门罗个人丑闻的疑案，终于被摆上了台面。
圣安四世不悦地看了这几个提出问题的家伙——这几个主教一向听她的话，有几个还是她竞争教皇位置的对手。现在，他们也经常组成小团体，在教廷内明里暗里做些小动作。
但教皇没有呵斥他们，而是对身旁的门罗点了点头，示意他给出回答。
门罗上前几步，这位老者脸上古井无波：“我的妻子是几十年前，在神学院学习，后被招入圣骑士卫队的普通贵族。我和她相爱之后，请当时还是主教的冕下为我们主持了秘密婚礼，所以，她并非情人，而是我的正妻。卡特琳也并非私生女。”
“……为何不举行公开婚礼？为何隐瞒她的身份？是否是心里有鬼？”这几位主教咄咄逼人。
“不是。”门罗的回答依然很淡然：“那时候，教廷刚介入了北方王国的王位继承战争，虽然我的正式身份是圣骑和亲卫长官，不用履行不婚的誓约，但我也背负着任务，举办公开婚礼不合时宜。为了教廷的大局，我选择了隐瞒。”
几位反对的主教依然不依不饶：“那为何事后不去公开？而且，为什么现在有关那个女人的信息，大多都被抹除了？你是想隐瞒什么吗？”
门罗：“局势稳定后，我的妻子刚好生产，产后身体抱恙，不久就去世了，只留下了我那个痴呆的女儿。她身体很差，还因为我的缘由，遭受了可怕的异端魔法诅咒。
“我和冕下都不希望她的存在曝光、引起非议，就抹去了她母亲的记录，瞒到了现在。直到最近两年，承蒙天父庇佑，卡特琳的身体情况好转，为了让她能在父神的照拂下获得宽慰，才让她住在了教堂里。”
虽然门罗陈述的很是平静，但默默旁听的夏尔能感觉到他话语下压抑的情绪。
那几位主教还想说什么，但此时，圣安四世开口了：“问答到此为止。人人都有爱人和被爱的权力。门罗三百年来无私侍奉天父的虔诚，所有人有目共睹。
“依我看，他是将公事至于私情之前，这是值得赞誉的品德，而不是任由你们攻讦的理由。
“今后不准再有人对他的个人私事进行人身攻击，更不准以此搬弄是非、传播流言。”
这些主教沉默了一阵，但他们好像并不难过，对教皇的应对似乎早有预料。
“如果无事，那么，议事到此结束。”教皇有些不耐烦了，下令道：“没有决定的议程，包括希尔娜的表彰问题，明日继续。今日散会。”
“且慢，冕下，其实……还有件事。”
一个看着最老、年龄和圣安四世相仿、甚至比圣安四世还老的老太太，尊号“慈悲主教”的枢机主教，忽然站了起来。
“怎么了？”
看圣安四世的眉头，就知道她很讨厌这个家伙。
“冕下，我们看得出，您是个很重感情、也很爱才的人，所以，这事我们才没说出口。我们不让希尔娜主教接受表彰，其实是有缘由的。”
教皇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不对。
“我们一直不知晓冕下的态度，所以不好多说。但既然冕下如今明确表态‘不能将私情至于公事和道义之前’，那我们就放心了。接下来的事，您一定会秉公处理的。”
说着，那位慈悲主教露出了个颇为可怕的笑容：“有个人，希望您身旁的希尔娜小姐，以及那位夏尔骑士看看。”
“…………”夏尔不明白，为什么忽然提到自己和希尔娜。
但他的感觉很不好，似乎有什么糟糕的事情要发生了。
“其实，我手下的骑士，就在荣光城以北，不到几十里的地方，抓到了红发魔女。”
这话一出口，顿时惊得所有主教都是一愣。
“我可没有说谎，确确实实的红发魔女，而且，我们已经审问过了，确认了她的身份——她叫做洛芙娜，是夏尔骑士的学生，希尔娜主教的姐姐。”
这位慈悲主教说着，从口袋中丢出了一本绘本，扔到了圣安四世的宝座前：“这是我们从她身上搜出的东西。这是确凿无疑的证据——证明了，这个女孩和一个恶魔定下了契约，她就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在各地挑动了无数暴乱和灾祸的红发魔女。”
那绘本只有巴掌大小，但丢到地上之后，立即变得比成人的臂展还大。
这绘本的封面上，画着一个漂亮的红发小姑娘，写着大大的标题《圣女洛芙娜的伟大冒险》。
绘本的一角，还写着一行小字：“洛芙娜给夏尔老师的礼物”。
“这就是证据。”那位主教阴冷地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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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洛芙娜尼亚皇宫里，在展馆上，看着那本作为最贵重展品展出的《圣女洛芙娜的伟大冒险》，夏尔心中五味杂陈。
“我就是这么收到这份礼物的。”夏尔对无名苦笑道：“我甚至都不记得我那时候脑子里在想什么了——我真没想到会这么和洛芙娜重逢。”
84.招惹到了国王
“然后呢？夏尔大人，洛芙娜小姐被抓了？”无名听到这里，已经完全沉浸在了故事里，不由得揪心起来：“她是怎么被抓的？”
“洛芙娜从北方山区一路往南的过程中，也知道自己红发的特征会引起注意。很低调地用头巾裹住了头。
“抵达荣光城后，她作为普通人，很难进城，所以她一直在城外的教区转悠，等待机会……希望某天可以随信徒混进城里找我。
“但是，那个叫慈悲主教的老太太，是教皇过去的竞争者，资格老地位高，是能在荣光城有私人卫队的老牌贵族出身。洛芙娜逗留的教区农庄，就是她的家族产业。洛芙娜在农庄附近的旅店住宿时，就被一个见过‘红发魔女’煽动暴动的骑士，给指认了出来。
“她发觉自己的住所被骑士们包围后，尝试逃跑，但是突围失败。被抓后，慈悲主教正好就在她的庄园里休憩，她擅长拷问，精通多种高阶摄魂法术。她审问了洛芙娜，得知了她就是红发魔女，也得知了她和恶魔的交易，知道她是我的学生、希尔娜的姐姐。
“慈悲主教欣喜若狂，她知道这个和希尔娜、我都有关系的女孩，会成为有用的工具。
“于是，她就在那场议会上，将搜查出的《圣女洛芙娜的伟大冒险》丢出来，以此为由发难。她希望将我和希尔娜，指认成和红发魔女有关的异端，借此动摇圣安四世的权威。”
无名感觉嘴唇一阵干涩：“洛芙娜小姐的经历有点惨了——不过，夏尔大人，您应该救出她了吧？”
“确实救出来了，但是真的费了很大功夫。”夏尔苦笑了一下：“毕竟，洛芙娜做的事情，是不占理的。”
她那些‘拯救被压迫的平民’、‘帮助底层居民抗争统治者’的所谓义举，在现在的东伊波利的史书中，被视为伟大圣女引动的、驱散乌云的雷鸣，认为早期的起义失败，是必要的试错，是奠定未来霸业的基础。
但是对于当世的人，尤其是教廷和各地领主而言，这个女孩，就是可憎的暴乱之源了。
要救出洛芙娜，基本等于要和大半个大陆的贵族、领主为敌。
“而且，洛芙娜早期的胡搞确实过于天真，她确实是和恶魔签订了契约，也确确实实是她的鲁莽、无知和冲动，造成了很多不必要的暴乱，以及无意义的牺牲。这些是洗不清的污点……”
夏尔正在对无名说话时，忽然，有一个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谁啊？”
夏尔回过头，看到了一个深色头发、瞳孔漆黑，有着两撇小胡子的中年人。
这人穿着军装，腰杆笔挺，似乎是个军人。他身后还带着一男一女两个十几岁孩子，以及一个穿着常服、雍容华贵，但神情有些尴尬的妇人。大概是他的妻儿。
这人可能是有皇室血统的贵族军官。
这个中年人看夏尔的眼神很是不善：“先生，我首先得为偷听您和您女伴的对话道歉，但我明明白白听到了您的大话：您刚才，似乎提及了我们的伟大开国女皇，并且……还直言不讳地指认她的作为‘幼稚天真’？先生，您知道这番话意味着什么吗？”
无名听到这颇有威胁语气的言论后，条件反射地要拦在夏尔身前，但夏尔摁住了她的肩膀。
“人都是要成长的，洛芙娜女皇也不例外。我肯定她后来的成就，但是，在她第一次离开伊波利之后，所作所为实在过于鲁莽。很多地区的旧秩序依然稳固，强行用外力致使瓦解，不仅无法在混乱后恢复秩序，反而会导致旧势力卷土重来。”
这位中年人显然不同意，他的胡子都快扬起来了：“你是在为女皇惩戒的那些旧时代腐朽贵族辩解吗？”
在东伊波利的历史中，洛芙娜在引发了无数起义后，遭到了邪恶腐朽的教廷为首的旧势力的憎恶，因此被当时的教廷缉捕关押，饱受折磨。但在天使的庇佑下，她意志依然坚定，依然无比虔诚，心向自由，最终逃离了牢笼。
这段苦难也成为了她的宝贵财富，也是后世东伊波利帝国家喻户晓的励志故事。
但夏尔还是摇头：“不要扣帽子，先生。我只是客观的评价过去。在我看来，任何统治都会腐朽，但再腐朽的秩序，也是秩序。要彻底瓦解秩序，就必须有更高效更公正的新秩序。否则只会引得旧势力的反扑。
“洛芙娜……女皇，在一开始的起义中，盲目信奉反抗的正确性，却并没有想过如何塑造新秩序，所以才引发了反扑，导致自己被教廷势力迫害，自己也差点被处以火刑。被她煽动暴动的地区，也经历了漫长的动荡和波折。
“而且，即使是她决心改正之后，她所统领伊波利帝国，依然是充满侵略性的，这也给后来的皇帝统合各地带来了很大的麻烦……”
听完这些话，那中年人的眼神变了。
如果是一般人，在皇宫展览里说这些大逆不道的话，对开国女皇的伟业指指点点，他会一句话，叫来内政部专员，让他去品尝审讯室的全套保健，接受思想感化。
但是，在面对这个特殊的家伙，中年人居然会本能地感觉到……平静和耐心。
似乎自己的愤懑都随着他的平静叙述，而慢慢消失了。
眼前的夏尔给他一种诡异的熟悉感，他居然无法在这人面前发火，好像自己被压制了一样。
中年人眯起了眼睛：“听你这话术，您是西伊波利那边的人？”
“不是。”
“……你叫什么名字？你的黑发黑瞳，是你天生的特征吗？你是哪儿出生的人？有皇室血统？”对方连珠炮般追问道。
夏尔：“我全名是以太·门罗，可能我和皇室沾亲带故吧，这黑发黑瞳是天生的，但我不是贵族。”
他没有回答自己出身何地的问题。
“好。”这个中年人点了点头：“门罗先生，我不赞同你的观点，但我欣赏你在皇宫还大放厥词的勇气，再见。”
“嗯，再见。”
两人互相行礼致意，随后各自拉着自己的伙伴离开了。
那个中年人的妻子有些尴尬，对丈夫抱怨了一句。但中年人的一对儿女倒是非常好奇，依然对那位侃侃而谈的“门罗先生”念念不忘。
“父王，那个门罗先生长得好像先祖的肖像啊。”中年人的儿子还忍不住小声多嘴了一句。
“是挺像的。”女儿也附和着：“我第一眼看到，还以为先祖显灵了欸。”
“……是有些像，不，简直是太像了。”这个中年人沉着脸：“待会，让内政部去查查。”
而另一边，夏尔也带着无名，赶忙离开了这处展览会场。
他先是快步走，后来近乎是跑，最后简直是在离地飞行，一溜烟跑出了皇宫，沿着宰相大道一路往他们的临时住所奔走。
“夏尔大人，走这么急做什么？”无名虽然能跟上他的速度，但感觉他现在简直急过头了。
“赶紧回家，然后躲起来。”夏尔的脚步有些急躁：“……我刚才也有点激动了，说了些不该说的话，估计要引起注意了——刚才那个跟我们说话的家伙应该不好惹，他恐怕要派人追查我们的。但别怕，回家，回到家就安全了。”
当他离开皇城的展览会场时，那些洛芙娜女皇的画像、雕塑的双眼，似乎都闪动了起来，仿佛真人的双眸一样，照影出了夏尔的身形。
而就在此时，那位远方的红发少女，刚刚被夏尔一番锐评的洛芙娜女皇，也得到了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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