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怀世
“你们只有一条路。”
年轻的军官看着那些眼神中充满恨意的民众，开口道：
“就是一路往东走，到天成领主那里去！不管他是三头六臂也好，还是金刚不坏也好，你们都必须要去杀了他。不然，我们就会杀了你们，因为我们也想活下去！”
没错，当初在昭辰的时候，他们也曾在乱军中寻求自保，但结果却是失去了自己所拥有的一切。云阳入主之后，给了他们建功立业的机会，他们一开始也不曾珍惜。然而来了一趟天成，昭辰的士兵立刻就意识到了这份机会有多么难得——他们本该变成与眼前这些人同样可怜的存在，而现在他们至少还把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他们活得还像个人。
天成的百姓带着无与伦比的痛苦与绝望，在昭辰士兵的追赶下走向天成领主府。
数十万人走得很慢，但也形成了一股浩浩荡荡的势力。只是这涌动的人潮已经没有了当初袭击其他领地军队的那种锐气，相反如同囚犯一样垂头丧气，如果不是身后的长枪戳在他们的后背上，他们甚至都不愿意往前踏步。
云阳的营地里，利德拨弄着手里的棋子，对方十三说道：
“天成领主的大限就快到了，但战争才刚刚开始。我们毕竟不是在玩回合制游戏，其他家领地很快就会意识到我们的计划，特别是像淮王领地那种鼻子灵敏的狗，一定会想尽办法在我们得手前扑上来咬我们一口。”
方十三双手抚过一张特制的地图，回答道：
“我们用的策略本身并不复杂，其他领地醒过味来之后，也一定会加以模仿，从各个方向驱赶民众进攻天成领主府。不出意外的话，最后我们会在天成的中心展开决战。”
利德笑了笑，开口道：
“快肯定还是我们快，他们现在动手已经晚了。不过没有人规定天成谁打下来就是谁的，天成一旦安定下来，也就失去了沼泽地的属性，到时候云海、淮王那些领地肯定会想过来摘桃子。”
利德握着方十三的手，按在了天成主城的位置上：
“所以我们这次的真正目标，不仅仅是天成那么简单……我们得让他们知道痛。”
16.一起发财的方法
苍蝇萦绕、秃鹫盘旋的土地上，一男一女并肩立在无数尸骸之中。
女性是曾与利德打过交道的，深渊教会的高层诗鸢。男性看上去则有些奇特，一身古铜色的皮肤上有金褐色的斑纹，眼神中没有人类特有的柔和，反而像是森林中潜伏的猎豹。
对了，它的名字听上去也跟豹有关——它的名字是豹豹。
乍一听是个还有些可爱的名字，但它的真实身份却是魔族四天王之一的西之王。至于这个人为什么在这里，主要还是得益于深渊教会的本事，他们的人能在管控最严格的灵武搞出那么大的阵仗，暗中把魔族接到人类的领土上自然也不是什么问题。
此时此刻，两个人所在的地方，离昭辰的军队与天成的百姓不过几百米。他们这处土坡甚至能够往下俯瞰正在发生的追击战，不过两个人倒是都没有插手的想法。
片刻之后，西之王豹豹开口道：
“都说我们魔族内乱频繁。依我看，你们人类又何尝不是。”
诗鸢那双好看的勾魂桃花眼此时此刻静如水面，浅笑着回答道：
“自从远古时期，旧神让我们打着传教的名号发动战争，贪婪的恶念就一发不可收拾。我们也曾有古代的先贤与旧神划清界限，修建护国大阵，送别神的时代。但一切都太晚了。你看，这破破烂烂的土地上，依然保有着数量众多的神庙，许多人宁愿自己不吃不喝，也要把仅有的一点钱和信仰全部捐掉。”
豹豹沉默了一会儿，说道：
“我明白你带我们来这里的原因了，小姑娘。旧神同我们魔族是死敌，可我们已经渐渐忘怀了；你们那些有远见卓识的先祖曾勇敢地反抗神明，可你们也渐渐忘怀了。那段历史是不应该被遗忘的，我们怀着相同的愤怒。”
豹豹看着那些哭喊声不停的民众，慢慢眯起了那双青色的眼睛：
“如今，对神的不满正在累积。如果有一天，我坐在魔王的位置上，我会倾尽魔族所有的一切，向旧神发起复仇。”
诗鸢平淡地说道：
“西之王有这样的想法就好。我知道西之王韬光养晦上百年，就是看不惯魔族分裂四方相互攻伐的现状，想要做一件大事。我们深渊教会也会尽力帮助西之王达成那个目标。”
豹豹侧过头，看向比它矮一个头的诗鸢。
这个女人很神秘，敢一个人去魔族见它，而且到现在也没有露出过真正的容颜。
她把自己的脸伪造的很普通，但惟有那一双桃花眼美到连豹豹都有些心动。
豹豹开口道：
“可我听说，你们教会复活克莱纳斯的计划失败了。”
诗鸢那双眼睛终于有了波澜，她挑了挑眉，自下向上地看着豹豹，毫不遮掩地回答道：
“是啊……出现了一些让人意外的状况，遇到了一个不太好掌控的人。直到现在，那个人依然在风轻云淡地攻城略地，所有人都低估了他的威胁。不过没关系，他做他的事，我们做我们的事。将来利益相同，那就达成合作，若是利益不同，那就分个高下。西之王总不会被一个人类男性吓到吧？”
迎着诗鸢那双好看的眼睛，豹豹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对那个素昧平生的男人产生了某种竞争心态，冷哼一声说道：
“我只是担心你们所谓的帮助完全没有任何意义。若你们真的能帮到我，我自然会兑现诺言。”
诗鸢浅笑着说道：
“其实西之王百年的韬光养晦已经积累下来了无数底蕴，这才是我们选中你的原因。你所做的一切，在我们看来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情……至于我们能否提供足够的帮助，西之王应该知道我们教团的背后是些怎样的存在。”
豹豹点了点头，它知道深渊教会是在帮上三族之一的昆古做事，而昆古十二柱有着何等恐怖的力量，它虽然未曾亲眼见过，但从各种传闻中也能一窥究竟。
如果只是人类的话，完全没有合作的必要。
但深渊教会的背后是昆古，一切就不一样了。
“想要反抗旧神，只有我们入场还不够，你们还要再争取一个种族。”
豹豹认真地对诗鸢说道：
“中六族里外强中干的也不少，比如精灵族就没有联系的必要了。但龙族依然是中六族里面的佼佼者，而且他们也有足够的野心。”
诗鸢浅笑着回答道：
“英雄所见略同……我们联系龙族的使节，已经在路上了。”
……
与此同时，利德正目视着一桶接一桶装在马车上的石油从边境运到云阳。
根据海洋族国王的说法，各类海底矿物因为过于显眼，中途会被排查很多次。但石油不会，只要像以前一样冠以“魔鬼之血”的名字，那些负责检查的士兵甚至不愿意多看一眼。所以海洋族在海底开采了巨额的数量，源源不断地运到云阳。
没有人知道这些东西去了哪里，只有已经被逐渐忘记的御西城中，占地广袤的工厂正在源源不断地加工和生产着各种弹药。漆黑的浓烟从高耸入云的烟囱中不停地冒着，轰隆隆的机械运转声被隔音带挡住，但仍然在工厂内不停地回响。
验收完毕后，一位幻化成人形的鱼人伸出手，对利德笑着说道：
“上次您送给贵族老爷们那些‘陆地上的宝贝’，老爷们很喜欢……现在海洋族中，赞同和人类贸易的已经占据了大多数，估计很快就会加大力度开采你们要的那些资源。我听闻你们领地正在和别的领地交战，不知道会不会对我们未来的贸易产生影响？”
利德回答道：
“当然会。”
鱼人的笑容立刻僵了一下，不过利德慢条斯理地接上了后面一句：
“我们云阳的需求量会更大，你们可以赚到更多的东西。”
鱼人立刻露出灿烂的笑容，对利德说道：
“那我代表海洋族，祝你们武运昌隆！希望我们将来还能联手，发更大的财！”
利德跟它握了一下手，赞同地说道：
“是啊，这次必须要大赚一笔才行。”
17.绝对不想成为的人
如利德所预料的那样，当昭辰的士兵已经驱赶着天成的百姓朝领主府高歌猛进的时候，其他领地短时间内根本无法复刻他的成功。原因是多方面的，比如军队调度需要时间，再比如因为这些人在聚风城已经签过了一份协约，对天成各个城池的“归属权”存在私心，行动起来难免会存在一些内耗。
当然最重要的原因是，除了云阳之外，根本没有哪一家领地能把天成民众的心态迅速打崩。
他们的军队或许也有着颇为不俗的战斗力，但他们使用的战斗方式依然在天成百姓的理解范围内。天成的百姓抱起团来还是很勇的，也许其他领地的军队聚集后能够以极小的伤亡杀掉更多的拦路者，但只要双方还在用原始的短兵相接分个高下，天成的百姓就可以用更多的数量对他们进行无休无止的消耗。
最后，其他领地达成了一个共识。
在云阳入主天成后重开谈判会议，如果云阳识相的话，绝对不敢独吞整个天成。到时候云阳让出三分之二左右的土地，其他家允许利德保有三分之一的收获。当然，以利德的性格，想让他乖乖把吃下去的东西吐出来是不可能的，不过其他的领地也不在意，他们自然是打不下来天成，但他们觉得自己打个云阳还是轻轻松松的。
万物相生相克，也是一种循环。
与此同时，天成的百姓也逐渐走完了最后一段路，来到了天成领地的主城——安宁城。
这段路明明没有任何艰难险阻，但他们走的却很漫长。
内心的矛盾不停地折磨着他们，前有狼后有虎的境遇给他们带来了极大的心理压力。很多次他们实在是不敢与天成领主为敌，便罢工式地坐下来休息。但昭辰的军队同样冷酷无情，他们以恒定的速度前进，一旦触及到罢工的人，从不吝惜自己挂在腰间的长刀。
有人便不停地朝昭辰的士兵丢石子，高声说道：
“你们这是要把我们往绝路上逼……你们这些恶魔！”
“你们就是不敢自己去领主府，才让我们在前面送死！”
“你们也是人！你们真的下得去手吗——”
昭辰的军队中，有一个叫奇常的半大少年。他正好被石头打中了额头，起先感觉一阵眼花，随后就感觉一股温热的液体顺着鼻翼两边流了下来。奇常今年大概只有十五岁左右，但或许是父母遗传比较好的原因，他的身高比周围的成年人还要高出不少，在这种乱石横飞的局面中就像是一个活靶子。
奇常的脾气很好，即使出现了这样的情况，他也没有生气。他完全能够理解眼前这些被驱赶着的天成百姓，他们之所以表现的这么愤怒，本质上还是因为他们在这个动荡的时代中没有获得足够的安全感。
可话又说回来，无论在哪里，安全感不都是自己争来的吗？
奇常擦了擦额头上的血，身旁的一位胡子拉碴的大叔默默地递过来了一条旧布条，示意他简单地包扎一下。奇常认得这个大叔，他以前是村子唯一一位没有固定工作的“无业游民”，当时大家都叫他懒汉哥。但其实懒汉哥不是真的没有工作，他只是因为年轻时喜欢赌，把祖传的田产输了进去，才不得不换一种生活方式。他曾在农忙时一口气打十几份工，来换取一份最低标准的口粮。
奇常不喜欢他，是因为有一年昭辰大旱，有余力雇佣他的人越来越少，懒汉哥没办法，只能靠借来度日。奇常的母亲借给过他三升米，救过他一命。但之后昭辰内乱，有许多乱兵闯入民宅抢钱抢粮，奇常的母亲护住粮袋子不让他们抢，结果被一个士兵直接用枪刺入了胸膛。枪尖穿过她的身体，划开了粮袋子，发灰的大米撒了一地。
当时懒汉哥也在场，但是面对那些身披铠甲的士兵，他选择的是摆出一副笑脸在旁边小心讨好，而不是像奇常希望的那样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怒发冲冠上前救人。后来村子里给奇常的母亲简单地办了个葬礼，懒汉哥也没有来。
他就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奇常再次见到他，已经是在昭辰归云阳管辖，云阳开始募兵的时候了。两个人再次相见的时候，懒汉哥还是和以前一样笑着上前搂住了他的肩膀，他挣脱了。双方便不再有更多的交流，不过两个人意外地分到了同一个队伍里，在军阵中的站位也很接近。
奇常看着远处那些百姓，心里默默地想着他们的未来。
总有一天，他们也会加入到某一支军队当中，身边的同袍很可能是自己不喜欢的家伙。乱世之中人是没有什么选择的，唯一的办法就是接受周围的一切，让自己继续活着。所以他接过懒汉哥递过来的布条，绑好了脑袋，继续握紧手里的长枪随人潮上前。
奇常慢慢觉得，或许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天成的百姓别无他路，昭辰的士兵也没有选择。
当天成的百姓终于抵达安宁城下的时候，眼前是一座在烟熏火烤中犹如地狱堡垒的城池。一时间天成的百姓又想起来了他们从小就会听到的那些传言，说天成领主是神的使者，是被派下来惩罚他们的罪孽的。他们每个人从出生开始就带着“原罪”，要花费一生的时间去赎罪，才能避免在死后依旧饱受无尽折磨。
而现在，他们要向神的使者发起反叛了！
这对曾经的他们来说，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就仿佛要强迫代代信佛的人去拆掉寺庙一样，也许在不信佛的人眼中只是很普通的行为，对他们来说却是巨大的痛苦。无数人吓得跪倒在地，对着安宁城不停地磕头，祈祷那些所谓的“神的使者”能够宽恕他们的罪孽。
还有的人高声呼救，让领主大人出来“救救他们”。
昭辰的士兵在一旁冷眼旁观，就像是在看一出奇怪的闹剧。
在云阳的人眼中，云阳一直都不够好，直到他们见到了昭辰。
在昭辰的人眼中，昭辰一直都很惨，惨不忍睹的那种，直到他们看见了天成。
其实在那些天成百姓跪下去的那一瞬间，很多昭辰的士兵联想到了自己，联想到了在兵荒马乱中卑微求生的自己。懒汉哥神色不自然地舔着嘴唇，握着枪的手在不停地发颤。
一个人很难搞懂自己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
但在与他人相处的过程中，一个人可以很轻易地明白，自己绝对不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昭辰的士兵从天成的百姓身上看到了自己过去的影子，愚昧、懦弱、眼界狭窄、分不清是非对错，他们不愿意承认这一点，但是在往后的人生里，他们将会下意识地与这一类的人划清界限。
这或许也是利德让他们来这里的目的。
安宁城下跪倒了一片百姓，无数人哭着请求领主大人降下神威，替他们出这口气。
他们愿意继续奉上自己的人生，供天成领主奴役。
在这声势浩大的请愿声中，安宁城上也终于有了动静——
那是谁都没有想到的局面。
一面白旗，在风中摇曳。
18.刀在手，跟我走
安宁城周围不知道谁先发现了这一点，有人大声喊道：
“天成领主投降啦——”
跪在地上的百姓抬起头，呆呆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内心的震惊无以言表。而安宁城内，天成领主自己也是五味杂陈，他是个狠人，没想到碰到了更狠的人，利德居然真的敢驱赶百姓过来攻城，他就不怕将来遭受全天下的口诛笔伐？
要知道，上一个驱赶百姓作为前锋的政权，还是永天之前的勇元王朝。
而勇元王朝早就被永远地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
而且利德到底是给民众展示了什么东西，才能胜过一代代天成领主通过暴政建立的威慑力？天成领主想不明白，但他有一点是很清楚的，就是天成领地如果真的有能力抵御外来侵略，也不至于在三十六领地中排名倒数了。他这个人残暴、冷血、纵容自己的两个儿子为非作歹，但他的脑袋其实很清醒：这个场合是绝对不能露面的，不然一旦民众发现他并不像传说中的那么恐怖，说不定会一拥而上将他撕成碎片。
必须向云阳投降，立刻投降！反正天成领地已经没什么值得留恋的了，他从很早以前就想好了自己的退路，做一个被俘虏的领主继续去吃香喝辣也是不错的归宿。人嘛，为了活着，尊严算什么？投降又不丢人。
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时任昭辰军队总指挥的卷柏只是往城墙上看了一眼，便对身旁的军队下令道：
“放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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