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离瞳
梦境宛若潮水般退去,露出了隐藏在其下的,狰狞而绝望的记忆。
疯约翰想起他们也曾试图对抗黑影。
但他们发现得实在太晚了,那时黑影已悄无声息地污染了绝大部分的迪赛尔人,只有极少数人未遭污染,而最终,这些人被黑影包围在了皇宫。
他和隆金一世也在其内。
他们殊死反抗,但那些该死的黑影甚至能污染已死之人,任谁也无法接受刚刚还与你并肩作战的战友转眼间就变成了怪物向你扑来。
伴随着越来越多的人被转化为黑影,他们已四面楚歌,倘若没有奇迹发生的话,恐怕再过不了多久,这最后一处阵地也将就此沦陷。
可奇迹怎会如此轻易发生呢?
于是绝望笼罩了整个皇宫。
然后,隆金·提尔站了出来。
在此之前,疯约翰从未觉得友人的背影有如此高大,明明他只是位高高瘦瘦,手无缚鸡之力的学者而已。而经过先前的剧变,他更是已变得疲惫不堪,面色苍白,摇摇欲坠,虚弱得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倒下,再也爬不起来。
但他还是平静而决然地站了出来。
疯约翰看到他闭上眼,张开双臂。
——有绚烂的光自学者胸前涌出。
那炽盛的光照亮了一切,疯约翰看到被那光芒所照射到的黑影变得躁动不安,像是察觉到了隆金·提尔的威胁,它们疯了一样从四面八方向那位身形消瘦的学者扑来,宛若汹涌潮水。
于是重现的光明几乎被暴烈的黑暗完全吞没。
这时,已遭黑影污染,几乎丧失理智的疯约翰隐约听到隆金·提尔说:
“我许愿……我的愿望是……”
“——我要我的王国永恒。”
疯约翰的记忆在此戛然而止。
污染已扩散到他的整个身体和灵魂,黑暗淹没了他的视野,只是在彻底陷入疯狂之前,他分明看到……
他看到,炽盛的光明撕裂了一切。
……
老人的身体不再颤抖。
他打了个寒战,就像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神情却变得悲切。
“拜托您……拜托您救救陛下……他已经……”老人嗫嚅着嘴唇,近乎哀求地看着夏尔,“他已经……已经快要撑不住了……”
夏尔沉默片刻,问:
“我该怎么帮您?”
老人便迅速回答道:
“您可是勇者,您一定有办法的……皇宫!陛下他就在皇宫!请您跟我来!”
他说完,便握紧了那柄手杖剑,踉跄着穿过废墟,向皇宫的方向奔去。
夏尔却并未立即跟上,而是转过头,看向魔女。
“你还好么?”
他忽然问。
打着哈欠的魔女闻言立刻装出一副精神百倍的模样,镇定自若地回答道:
“我……肯定没问题啊,关心我干嘛,还不如多关心关心你自己……”
她刚说到这儿,就察觉到夏尔忽然逼近到了她面前,几乎紧贴在了她身上。
“!”
这下魔女彻底不困了,她下意识立正了都。
“干……干嘛?”魔女问,但又迅速察觉到这话有歧义,于是改口,“你突然贴这么近做什么?!”
勇者没说话,只是伸出了手。
——他用带着薄薄茧子的手蜻蜓点水般碰了碰魔女的脸颊,帮她把一缕散开的发丝撩到耳后,接着垂眸,用男人味十足的低沉嗓音叮嘱道:
“有事的话,觉得不对劲的话,一定要马上告诉我。”
魔女立刻想回敬一句“你寄吧谁?”了,可这话到了嘴边却莫名其妙地变成了应允。
“……嗯。”
她闷闷地,带着鼻音回答。
某种惊喜的甜蜜自她胸腔中弥漫开来,却不知为何又迅速被转化为了泛着苦味气泡的酸涩。
魔女忽然将眼角余光瞥向牧师。
而牧师也似笑非笑地与她对视。
碧绿色与蔚蓝色的眼睛里映出银白与金黄,还有两张大相径庭却都潜藏着悲伤的脸,
她们清楚彼此在想什么。
可也正因此,她们才觉得……难过。
于是魔女低下头,避开勇者的手,吸了吸鼻子,声音冷下来:
“我觉得,相较于我,还是隆金一世的情况更需要关注一些,走吧,我们最好跟紧疯约翰。”
说完,她便率先一步越过勇者,跟上了疯约翰的脚步。
在她之后,牧师也动身出发了,于是许愿井边就只剩下了勇者一人。
他站在那里,看着魔女和牧师渐渐远去,看着她们的背影渐渐缩小,拉近,最终在一瞬恍惚中重新结合成一个人。
——既非魔女,更非牧师,但又同时具备了两者的特征。
“蕾茜儿……”
勇者默念着这个名字,心想原来如此,有限许愿机果然不是万能的。
他转过头,看向那口连通着真实与虚假迪赛尔的许愿井。
他想起伊文·索恩写在那封信里的话:
“天呐……那是许愿机……在做梦……”
不,许愿机并非活物,它不会做梦,但有东西会——皇帝会,皇帝的子民会。
勇者看向那些游荡在废墟中的瘦长鬼影,看向它们脚下。
影子也会有影子吗?理应不该有的,可它们分明有。
他看到了,每一个瘦长鬼影脚下都延伸出了纤细的影子,就如同它们是由某个点生发出来似的,所有瘦长鬼影脚下的影子都指向废墟深处。
在那里,会隐藏着什么东西呢?
勇者心中浮现出隐约的答案,然后,他握紧了圣剑,跟上了魔女与牧师。
……
勇者的速度远胜于老迈的疯约翰和体能欠佳的魔女以及牧师。
因此,他迅速追赶上了他们,并与他们一道穿过废墟,崩塌的建筑和只剩灰烬的街道,最终来到了那座位于迪赛尔最中央的破败皇宫前。
不同于梦中迪赛尔那座朴素甚至称得上简陋的宫殿,眼前的皇宫虽因灾难而近乎被付之一炬,但残存的部分仍透露出昔日的辉煌与奢华。
夏尔知道这是为什么——
因为眼前的皇宫并不属于隆金·提尔,它属于迪赛尔上一任皇帝,那位贪婪无度,残忍而嗜虐的暴君——也正因此,三十年前的迪赛尔时局才会动荡不安,隆金·提尔才会离开迪赛尔前去白塔求学。
他想拯救他那落后而腐朽的祖国。
他成功了吗?他失败了吗?
夏尔不清楚,他不愿就此轻易下定论,他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确认最终的结果。
但在此之前……
勇者驻足于皇宫的废墟前,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个奇怪的念头——
或许,隆金·提尔从未称帝。
在真正的迪赛尔里,他始终是那个身形消瘦的学者,只有在梦中,他才被尊称为皇帝。
现实里,学者以梦境庇佑他的同胞;而在梦中,他的同胞,他的子民……
即便他们已经变成了瘦长鬼影,丧失了理智,可他们依旧模糊地记得到底是谁拯救了他们,拯救了这个国家,因此他们才会如此如此执拗地认定——
他们有位伟大,慈爱且慷慨的皇帝。
[未完待续]
——
69.最后一次
在破败皇宫的深处,四人终于见到了迪赛尔那位无冕的皇帝。
四面八方而来的黑影汇聚在他脚下,在他的每一寸血肉中生根,与他的灵魂缝合在了一起。于是他便几乎被黑影吞没,原本消瘦的,属于人类的躯壳被扭转成了畸形的模样,唯有头颅还保留着原状。
但即便如此,也已经有丝丝缕缕的黑影爬上了他的脸颊,正不住地蠕动着,试图将他彻底转化为同类。
而在他的胸口,原本应存在着心脏的位置,有个闪耀的偏方三八面体正无声地悬浮在那里,为他抵御黑影的侵蚀和污染,维系他仅有的一点生机。
他坐在那里,坐在曾经的那位暴君的王座之上,垂下头颅,像是因疲惫而暂时陷入了沉眠。
可夏尔知道,他或许在做梦。
在梦中,皇帝的王国宁静又祥和,皇帝的子民安居乐业,一切都是那么幸福而美好。
可在梦以外,在眼前的现实中,学者的国家已遭毁灭,满目疮痍,只剩游荡的瘦长鬼影和遍地的断壁残垣。
他昔日的护卫,同窗和友人,那个被冠以“疯约翰”之名的老人跪倒在他面前,急迫地呼唤着他的名字,试图将他从睡梦中唤醒。
但勇者却阻止了老人。
“不要唤醒他,”勇者低声说,“如果你不想让他失望的话。”
老人愕然。
他呆呆地看着勇者,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说。
而勇者凝视着王座之上的皇帝,忽然低声问站在他身旁的魔女……以及牧师:
“您还记得么?我们当初在麦穗酒馆的推理。”
牧师并未作答,魔女则愣了愣,反问:
“记得……怎么了?”
“既然您记得,”勇者平静地说,“那就让我们的推理继续下去吧——就从黑影污染了绝大部分迪赛尔人开始。”
“提尔·隆金察觉到这点时,局势恐怕已经恶化到了不可挽回的程度,而偏偏他还尚未研究明白那台从前文明遗迹中发掘出的有限许愿机该如何使用。”
“所以,他只能眼睁睁地目睹黑影一点点毁灭了他的国家。”
“而他什么都做不了。”
“最后,就连他的好友约翰都遭到了黑影的污染,也正在这时候,他终于得以启动那台有限许愿机。”
“然而黑影带来的污染无法逆转,即便有限许愿机能够重建化作废墟的建筑,可这又有什么用呢?失去了人民的国家显然与灭亡无异。”
“隆金·提尔要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他想拯救的也从来都不是那些崩塌的建筑……他想拯救的是那些已经变成怪物的同胞。”
勇者顿了顿,看向隆金·提尔胸口那枚闪耀的偏方三八面体,接着说:
“可那台有限许愿机实现不了他的愿望,他近乎绝望地发现,即便是有限许愿机,也无法将他那些被扭曲成怪物的同胞变回原样……”
“但,”勇者的视线从那枚偏方三八面体上转向跪倒在原地的疯约翰,“很快,隆金·提尔又想到,或许他可以用另外一种办法实现他的愿望,拯救他的同胞——”
“他让那些曾是他同胞的黑影陷入了沉睡;他催眠了黑影们的心智,让黑影们‘认为’他们还是正常人类;他让黑影们做梦,将他们的梦与他本人的梦彼此连接起来。”
“于是,一个与过去那个迪赛尔别无二致的崭新的迪赛尔出现在了这个世界上。”
夏尔忽然想起那场至今仍在那场梦中举行的庆典,于是垂下眸:
“因为身处梦中,所以没有迪赛尔人会注意到那些异常,只有我们这些没有完全入梦的外乡人才会察觉到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