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蓝薬
殷听雪止住了脚步。
她止不住地回头一看。
“二夫人怎么不走了?”跟在她身后的闵鸣不由出声道。
殷听雪挠了挠脑袋,出声道:“我好像…听到了些什么,很不清晰,一点点的,你有听到吗?”
闵鸣摇了摇头,她什么都没听到。
殷听雪也不多说,只是柳眉微蹙,不知怎么的,她的心始终静不下来。
可路还是要继续走。
夜色间隐约有轻微的颤鸣,她们一路往前,殷听雪赶紧跟上了脚步,不知过了多久,便在路口处见到一座客栈,看来寅剑山越来越近了。
客栈外拴着一条黄狗,病怏怏的,见了人也不叫,只是吐了吐舌头。
一行人要好房间后,便上去歇息。
四个人要了两间房,彼此也好互相照应,大小殷是住在一块的。
夜色暗沉,殷听雪愁眉不展,不知怎么的,那不久前听到的声音一直萦绕心头。
女冠瞧见了,出声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殷听雪抬头看她,一时不知怎么说。
景王女一瞧便知,噙笑道:“想他了?”
“惟郢姐…不想吗?”殷听雪问。
女冠冷哼一声道:“是他想我才对。”
话虽然这么说,但小狐狸知道,景王女很想他,过去四天来,每到夜里,她都用袖子遮住脸庞,寂静的夜色间隐约可以听见虫鸣,待翌日殷听雪早起时,便见景王女的袖子沾湿了。
那像是泪痕。
自地府之后,殷惟郢便喜欢他喜欢得很深,这一点,小狐狸从来知道。
与她相较,殷听雪就从没掉过眼泪了,甚至连担心都不多见。
“想他也没用,他肯定会好好的。”女冠轻声劝了一句。
“我知道的。”殷听雪应了一声。
女冠见她独坐窗边,倚窗眺望,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颇有大夫人模样地轻叹一声,便和衣而眠。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有一两个时辰吧,殷听雪仍坐在窗边眺望。
元宵后的夜很是冷寂,屋檐上悬着冰柱子,滴答滴答往下落水,耳畔是女冠轻微的呼噜声,临近寅剑山,惟郢姐睡得很熟,可殷听雪怎么都不安宁,她的眼珠子时而看看这,时而看看那,怔怔出神。
“汪汪…”
窗外传来了狗娃子的犬吠声。
柱子下拴着一条黄狗。
据客栈老板说它病了,生了狗娃子后就大病一场,它骨瘦如柴,身上长了毒疮,还有蚊虫嗡叫,等着它什么时候闭眼死掉,可纵使如此,当狗娃子嗷嗷着凑过来,要喝奶时,它仍然咬牙撑起身子,用干瘪的乳房哺育孩子。
殷听雪瞧见这一幕,就心里紧着。
她想到了娘,那时的娘也瘦骨嶙峋,冬夜里一遍遍摸着她的脑袋。
想着想着,
陈易的脸庞掠过了脑海。
他怎么样了?
思绪掠过,殷听雪忽地悚然一惊,他现在怎么样了,是不是也这样奄奄一息,强撑着身子,给蚊虫的嗡嗡鸣叫包围?
正思绪间,殷听雪忽然又听到别的声响。
咚咚。
极其没来由的,像是木鱼的敲击声。
她转过脑袋,竟发觉一个身披袈裟的比丘尼站在了身后。
殷听雪一下认出她来:“是你…”
比丘尼微微一笑道:“是我。”
殷听雪呼吸略微急促起来,自己曾经见过这比丘尼,她自称是自己的娘,还带自己见过心里的银台寺。
陈易说,她是至慧禅师。
“你怎么会在这里?”殷听雪惊讶道。
“你心里有我,我就在这里,你心里无我,我就不会在这里,”至慧禅师双手合十,禅杖的金环嗡动一声,“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
她后面那是一句佛经,殷听雪听过,更知道它的意思。
小狐狸犹豫着,要不要叫人。
至慧禅师却似乎洞穿了她的想法,轻笑道:
“若你们路上无我帮忙掩盖行踪,只怕早就被喜鹊阁主追上了。”
“你…帮了我们?”
“出家人不打诳语,自是帮了你们。”比丘尼随后佛唱一声。
殷听雪挠了挠脑袋,她听陈易说过这比丘尼不是好人,可伸手不打笑脸人,人家帮了自己,自己也不好恶言以待。
她琢磨了下,问道:“禅师想要什么呢?”
至慧禅师直言不讳道:“度你成佛,如何?”
殷听雪骤然沉默了下来。
好半晌后,她轻声道:“我不想成佛。”
至慧禅师像是早已料到,并未愠怒,反而温和而笑:
“我早就知你会这样说。”
殷听雪正欲松一口气。
却听比丘尼道:
“不过,他要死了,你知道吗?”
殷听雪霎时僵住了,脑海里嗡地一声,变作一片空白。
她是天耳通,一听便知道比丘尼没在说假话。
至慧禅师慢慢道:“我早先算过,只有你才能救得了他。你若成佛,无量功德在身,大有万千能力,救他又有何难?”
好半晌后,殷听雪回过神来,脸色发白道:
“他真要死了?”
“不错。”
“他怎么会死?”
至慧禅师像是听到笑话一般,接着道:
“他也是人,生老病死,人生八苦,他同样逃不掉。
他,怎么就不会死呢?”
殷听雪脑子里的嗡鸣更强了,指尖不住颤抖,脸庞白得厉害。
许是陈易给她带去的印象太深,她见过他多次化险为夷,似乎永远都不会出事。
她从未想象过他死的模样。
寒风袭面,殷听雪打了个冷颤。
可现在…
他要死了?
“我要去救他!”她下意识急声道。
至慧禅师慢慢道:“不急,不急,你要悟了,才能成佛救他。”
“悟什么…”
“禅。”说着,至慧禅师往外指了一指,“看到那条黄狗了吗?”
殷听雪自然看得到,那条瘦骨嶙峋的黄狗还在哺育孩子。
“你想救它吗?”
“想…”殷听雪顺着自己的怜悯之心道。
至慧禅师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而下一刻,至慧禅师一挥手,景象顷刻朦胧,泛起一层薄雾。
薄雾间隐隐约约浮现着画面,殷听雪定睛一看。
像是看到未来一般,殷听雪看见黄狗死了,过了这一夜就冻死了,狗娃子嗷嗷地叫着,但都唤不回死去的母亲。
而死了以后,它的魂魄投入轮回转世,投到了一个姓黄的人家里,那是个殷实的人家,家主考上了进士,门庭若市,它就在那儿作为一个女娃出生,高郎的哭腔,震动着整座房子。
“你看,它转世之后,不愁吃、不愁穿,甚至锦衣玉食,这姓黄的之后不仅仅是进士,还会做到吏部郎中,而这个黄小妹,也会得享一世荣华,幸福地过完一生。”
至慧禅师缓缓诉说道:
“你要是救了它,时间对不上,它就不能转世投胎到这一家了,下一世,它就会投胎继续做条畜生,被人奴役,遭人呵斥。”
像是为了应证至慧禅师的话一般,画面缓缓转变。
黄狗被她救了,晚了好几年才死,可是却还是投胎成了狗,终日吃着人丢下的残羹烂饭苟活,给人守着家,某一夜,被喝醉回来的主人一顿拳打脚踢,再度落了下病根。
寒冷的冬夜里,黄狗死了,冻得像一坨烂肉。
殷听雪怔了一怔,
她不知该说些什么。
至慧禅师点醒她道:
“你瞧,你救了它,就坏了它的缘法。
就像…陈易坏了你的缘法一样。”
殷听雪抿了抿唇,不知该说什么,她忽然间好像有所领悟。
她如果救了这条黄狗,那黄狗就不能投胎转世得这么好了,下辈子也不会过得幸福,迎接它的,就是不幸。
而似乎同样的是,陈易把她从襄王府里带走,就坏了她的…缘法……
她抿了抿唇,不知该说什么好。
至慧禅师把她的神色变化看在眼里,露出温和的笑。
眸光里掠过一闪而过的狂热,但也只是一闪而过。
耗费了多少心机,她今时今日终于把一切都拉回正轨了。
不过,一切都是值得的,今夜一过,殷听雪便会就此开悟,证得药师佛的佛位,而陈易也将由此明悟,心甘情愿地化作一颗补天石。
至慧禅师耐心等候着,她将少女的神色一览无余,就等着一个点头。
殷听雪的嘴唇微嗡,好久之后,忽然吐出字来:
“可是,他现在待我好了,我过得很幸福。”
至慧禅师僵愣原地。
她的双瞳放大起来,少女的话钉在了耳畔,她不可思议地看着少女。
许久之后,至慧禅师回过神来笑道:
“你着相了,执着于一时之念,又如何解脱?”
世上总有些人执念很深,故此不得超脱,更不明白世间无常的道理,想来殷听雪也是因他一时的好,才不愿就此顿悟,可她不明白,待她年老色衰,又会有怎样的对待?
不涅槃成佛,超脱于轮回转世,便要承受人生八苦,一切都是苦的。
殷听雪没有急着答话,她像是想证明似的,从怀里摸着什么。
那是一朵纸花,单薄、脆弱的纸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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